多年以后,面对书店里精美装帧的马尔克斯的小说,我都会想起在语文读本里翻到百年孤独节选的那个遥远下午。
当时语文考试常有的一个题目,就是模仿例句写一段风格修辞相似的文字,百年孤独的开头常常入选,而这段文字里面交错的时空和画面又根本不是接受填鸭教学的学生所能理解。但即使只是开头对马孔多创建的那一段节选,就足以让当时没有见过什么世面的我瞪目结舌,就像马尔克斯说自己看到卡夫卡变形记的开头时的感慨那样,小说居然可以这么写。
那时候刘强东还在中关村卖盘,马尔克斯还没有大张旗鼓地入驻各大书店,我是高中毕业那年才在某家书店的角落找到一本没有版权的百年孤独,以几乎算是废寝忘食的状态读完了一遍,昏昏沉沉睡过以后,再读了一遍。那本书送给了表弟,尽管现在装帧精美的版本时常出现在购物推荐的栏目,但我再也没有买任何版本的百年孤独。
一个作家能有几次博取版面头条的机会?一次诺贝尔奖,另一次就是死亡。去年马尔克斯逝世的消息终于又唤起我对于上校的记忆,将前几年欠下来的几本小说,找出来读完,一篇中篇没人写信的少校,诺奖之后的长篇霍乱时期的爱情,短篇小说集礼拜二午睡时刻,还有一部访谈录番石榴飘香。如果说高中时候的阅读多半带着猎奇的心理,而最近再去读马尔克斯,才更多地带着敬畏之心。
现代小说写作已经成为一种精细的脑力劳动,有太多伟大的作品树立了各个方面水平的标杆。百年孤独作为马尔克斯风格的代表作,充沛的意象,庞杂的体系,以及作者接近完美的叙事技巧即使放在诺奖作者的作品集中,也可以进入最优秀的行列,更不要说魔幻现实主义这个唬人的名头下的拥趸对于整个文学的影响力。
上校则是马尔克斯的成名作,也是作者本人最为得意的作品。那天在读的时候,看到那些词句,几乎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加速,后背流汗,这真的是一部完美的作品。中篇小说十万字,既不能像短篇小说那样集中于一两个社会的剪影,也不能像长篇小说那样描写复杂的关系纠葛。在我看来,中篇小说最难的是节奏。上校一文,等待来信的老兵是一条明线,老兵的儿子,暗中活动的人士是暗线,穿插着投机份子,平民百姓的故事。明线的节奏是重复而缓慢的,即使出现了冲突,也显得缓慢而窒闷,而暗线的故事是激烈的,带着年轻人的标签,像凸起的尖刺出现在故事的各个角落,看到的时候就会被扎疼。马尔克斯说他将这个故事重写过很多遍,能够面对任何挑战。在我看来,它即使放在老人与海的面前也毫不失色。
霍乱一书是马尔克斯在获得诺奖后的第一部作品。对于写作这项以虚荣为最高奖赏的智力活动来说,诺奖的光环是可怕的。我本也以为霍乱会是对于百年孤独的一个延续,但读到五分之一时我就已经被再次征服。百年孤独庞杂的结构确实会造成阅读的障碍,霍乱的情节则相当节制。但节制并不意味着简单,这种节制带来的阅读体验就像是看着作者在编制一张巨毯,许多的头绪交织在一起,当作者需要时一根金色或者红色的线时,线索就会浮现上来,编制成徽章或者玫瑰,然后是黑色和青色的线,不同的图案与颜色错落有致,在恰当的时候,一根埋伏在前面的线头会挑起你对于所有故事的印象。这种节制是对于自身写作技巧的极大自信才能做到的。百年孤独可能带着夸耀炫技的成分,而霍乱一书则是娓娓道来地专心讲述爱情。只有带着这种节制的魔幻现实主义才能称为真正意义上的严肃创作。
马尔克斯的创作中,外祖父母的影响无法忽略,他的大部分小说都是围绕着参加内战的外祖父的上校形象,以及自己童年所长大的外祖母的旧宅与传说。而这种执着的背后更多的是对于自身民族文化自己国家历史进程的关怀和责任。尽管听上去非常的虚伪媚俗,但伟大的作家必须要有这样的情怀。他通过自己的作品留下了那个时代色彩浓郁的孤独。
在访谈录中马尔克斯提到创作百年孤独时的一个细节,他写完一段,默默走到了楼上的卧室,趴在床上哭了很久。妻子问他为何,他回答的很简单,上校死了。
他还有几部作品我没有阅读,但并不在最近阅读的书单之列。我不忍太快读完,只因上校已死,孤独还在。
谨以此为马尔克斯周年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