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生在大雪天。
那天是他家铁匠铺的炉子唯一休息的一天。除了那天以外,那间铺子里永远明亮、炽热,铁声铛铛,火花四溅。
这年夏天,大雪已长到十六岁,暴雨连下了整整三天三夜,离家最近的山上爆发了山洪,堵住了上山的路,父亲又不小心伤了脚,大雪不得不赶着驴车去更远的石青山上拾木做炭。
大雪从小就听老人说,那座山上有妖怪,若不是铁匠铺的木炭实在不够用了,他也不会到这座山上来。打进山起,大雪手里的斧子就紧紧被他握着没松过。
可大雪连个妖怪的影子都没见到,反而对这里有种说不出的好感,这座山林似乎从未受到暴雨的洗礼,却又似被精心浇濯过般干净澄澈,恬静、安详,宛若另个世界。林间喜鹊、黄鹂愉快地歌唱,偶尔还能听见白头翁的叫声。被微风抚摸的树叶发出沙沙声,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流水响动,听得人耳朵都酥酥麻麻的,遍地的野花任性地舒展着小小嫩嫩的花瓣,有些颜色甚至是大雪从未见过的,细草轻拂过他的小腿,软软的凉凉的还痒痒的,他的嘴角不由自主牵起了好看的弧度。
不知不觉间大雪来到了山顶,一棵巨大的槐树映入了他的眼帘,那树干高耸入云,树冠虽枝繁叶茂,却并不遮天蔽日,树叶间有金色的阳光漏下来,树下虽然是一片极为广阔的平地,却依然花草丛生,绿意盎然。风一过,槐花似雪片阵阵飞落,似梦如幻。
他不由自主向那棵树走去,用手臂环抱丈量它的年龄,他两只手臂自然是丈量不过来的,即使再有一个他也许也只能堪堪围住。然而就在他抱住树干的时候,忽然感觉到树在震动,大雪吓了一跳,才想起刚被忘记的“妖怪传说”,连忙后退,这时他才看到树叶之间不知什么时候出现了一张脸!
他还没来得及看清那脸是什么模样就赶紧掉头撒腿就跑,连被他牵去树下的驴子都顾不上了,却不料听见背后一个十分清脆悦耳的声音带着笑意叫道:
“喂!小兄弟,我长得有那么吓人吗?”
大雪一听停下了脚步,听声音似乎是自己的同龄人,才忐忑地转过身,看见树冠当中露出的人脸,确实是个少年,正冲他咧着嘴笑,眉清目秀,明眸皓齿,头发上还沾了许多白中泛青的槐花,颇有几分好看。
大雪有点不好意思地搔搔头,慢慢往回走:
“我…我不知道上面有人,吓…吓了一跳。”
话音未落,树上那人便轻盈地从树上落了下来,这又让大雪吃了一惊:那人刚才虽然没在树冠最上面,可也在他头上几尺的高度,落地居然如此轻松丝毫不显笨拙,小小年纪一身功夫竟似乎深不可测。
大雪还未缓过神,那少年看了眼驴车上的几根枯木,有一瞬的思索,又张口问道:
“你到这儿来,是为了拾柴?”
大雪一听,赶紧低头回话:
“是,我家附近的山头被大水冲了,只好来这里……”
少年发出了一声轻笑,似乎心情十分愉悦,大雪听到后不解地抬头,却见少年一身青衣,长发束于脑后,却不见发髻,面如白玉,目似深潭,肩头还流连着星星点点的槐花,正微笑地看着自己。大雪不知怎的竟然脸颊一红,害羞起来,他不自然地躲开少年的目光,看看自己的驴子,又看看高大的槐树,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
“你不必紧张,这山又不是我的,我只是过来游玩。你若是对这里不熟悉,我可以帮你找木柴,反正我也没什么要紧事。”
少年说话时眼睛依然盯着面带绯红的大雪,表情似笑非笑,竟有几分调戏的感觉。
大雪连忙摆手:
“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说完又不好意思起来,过去牵了驴子转身要走。
“我叫金声,金子的金,声音的声,你要是需要帮忙就喊我一声,我就在这,能听得见。”
少年对着大雪的背影大声嘱咐道,说完,他又笑了,只是这次的笑容里居然有几分少年人不可能有的沧桑和凄凉。他一直看着大雪的背影,直到那影子越来越小,最后隐匿在了青山间。
大雪一路下山,没费什么力气就拾得了不少木材,出山时竟堆了满满一车。大雪从不砍树,带着斧子也只是为了防备山中的野兽,打他记事起父亲就绝对不许他砍树,至于为什么,父亲却从来不说,好像他一砍树就会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一样。所以他拾的柴火时多时少,如非父亲有事,拾柴的差事一般不会落到大雪头上。
大雪坐着驴车靠在木垛上,想着山上遇到的少年,口中念了几句他的名字“金声”,竟晃晃悠悠地睡着了。
梦里,大雪又见到了金声。金声依然是一袭青衣,从远处跑来,一脸笑容地仰起头来看他……不,不是看他,大雪感觉到金声的目光从耳旁经过,看向了另一个人。
接着,他感觉自己被一双手推进了金声的视线,金声好看的眼睛倏地一亮,闪出了惊喜的光,那道光亮也映在了大雪的眼底,大雪感觉自己也被他的快乐感染得笑了起来。
这一笑,竟然笑醒了。
可他再去回忆刚做过的梦时,却一丝一毫也想不起来,仿佛有只手在他睁眼瞬间就将这场梦擦去,又仿佛他到另个时空走了一遭,却带不回一点记忆。恍惚中只能想起那张令人印象深刻的脸:
“我梦见了……金声?”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