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老师不会想到，他对学生的特殊告别仪式，会成为高考语文作文题。而我正好是他的学生。

“你们再看看书，我再看看你们。”黄老师对着埋头看书的我们温柔地说出这句话。

我们第一反应是难道我们不是在看书吗？愣了一会儿，齐齐把目光看向讲台。

临近考试，除了讲试题，就是自己看书。所以上课铃响后，虽然黄老师没来，我们也自觉地回到教室各顾各复习。

这时，才发现黄老师在讲台上堆满了书，即使他十分高大，也被遮挡着，只剩下一个圆圆的头，额头稀疏的头发被汗水黏住。

老师说的看书不是看复习材料，而是看他带来的书。多年以后，我们才知道这个看似特别的看书行为，是他把“视读书为日常”的理念传递给学生的行为。

今年高考的日子真特别，刚好第一天就是端午节。黄老师翻开周作人翻译的《枕草子》，选了一段念了起来：“端午节的菖蒲，过了秋冬还是存在，都变得很是枯白了，甚是难看，便去拿开，预备扔掉，那时闻到当日的余香，觉得很有意思。”

念完他顿了一下，说：“你们这段时间都在全力备考，多久没感受到这些文字之中的深意与美感。”

我们互相看了看，再看桌面堆积如山的资料，沉默不语。

黄老师拿着一本书走下讲台，悠闲地走着，又时不时看向我们，犹如在玩丢手绢游戏，在选择目标。

“家捷，这本书送你吧！”黄老师面向家捷伸出手上的书。

家捷受宠若惊地站起来，接过黄老师手中的书。

“这书叫什么名字？你大声告诉同学们。”

“《迷人的数学》。”

书名的副标题写的是“315个烧脑游戏，玩通数学史”。

黄老师拍了拍家捷的肩膀，示意他坐下。“这本书挺适合你的，整天想着做烧脑题。”

家捷数学成绩一般，最高纪录是150分的试题考了110分。他的一次举动让许多老师记住了他。

虽然现在取消了奥林匹克数学比赛，但地区学校间仍有学科竞赛。高二下学期，就有一次数学竞赛，各学校都会选出数学尖子生参加。

我们学校让每个班推荐学生参加培训，最后去参赛。家捷以他的成绩本来是不能参加的，但他很想参加，喜欢这样的挑战。他主动跑去办公室毛遂自荐，请求老师让他参加。

老师一开始不答应，认为他能力不足，没必要参加。他还挺坚持，多次去办公室请求老师。

有一次，一旁的黄老师问他为啥想参加，他说：“其实也没什么，虽然我数学不够顶尖，但我对那些讲究逻辑推理的数学思维感兴趣，书上讲的内容比较一般，想看看一些特别的。还有参加培训，也可以认识更多厉害的人呀！”

最后，他去参加了，尽管他很认真地学习，但没能取得好成绩。后来，别人安慰他，他笑着说：“没什么，成绩是一回事，学习是一回事，反正我觉得这次活动很好玩。”

“对了，以后要参加活动还是得凭自己的能力，到处求人可不好意思哦！”黄老师本来已走向一边，后又转身说了一句。家捷拿着书，做了一个鬼脸，引得其他同学哄堂大笑。

过了一会儿，黄老师把手绢丢给了棕骅。“你现在脚怎么样？”黄老师看着他的脚问。“脚，没事了。好着呢！”他一边回答，一边转动手上的笔。

“没事，走两步。”黄老师说出这种2001年的小品梗，也许就他会笑。

棕骅站起来，缓缓地在座位间的过道走了一个来回。期间，偶有同学发出几声“扑哧”，不是嘲笑，就是被这莫名其妙地“走两步”逗笑了。

黄老师再次拿出一本书，这次送出的是《跑步锻造灵魂》。“好好看这本书，下次跑步可得悠着点。”棕骅拿着书，点点头。

棕骅有一大爱好，那就是跑步。高中前两年，学校里的运动会800米跑他都有参加。本来，高三学生是不用也不能参加的，他还是倔强地想参加。他不一样，他是有能力的，那就只能让他参加了。

以前，他取得过一次亚军和季军，所以他想在高中最后一次比赛，拿一次冠军。

比赛当天，他表现不俗，能占据领先位置，偶尔会被追过，但很快又能追回来。真是你追我赶，一刻也不能放松。

黄老师也带着班上几个同学去为他打气加油。他跑到他们所在位置前面时，给了一个必胜的眼神。

可惜，最后结果并不如意。他在最后100米冲刺时，脚下无力，踉踉跄跄地往前走了几步，转眼间就被两个人超过。他再次发力，到达终点时，已无缘冠军了。不幸的是，他在停下来时，好像被绊到，摔倒了。

这时，黄老师冲了过去，询问棕骅的情况，让他休息一下，就把背往医护室。其他同学也跟着过去，一路上不断关心。

原来，他备考消耗太多精力，平时也没怎么锻炼。虽然他体格好，以前跑步也好，但运动这事还真不能间断，也不能随便来。

黄老师转身离开，棕骅翻开书看看，扉页写着：“跑步如此简洁、纯粹而残酷，使人暴露出原始的自我，愿你继续跑下去，不必追求最快，只需追求最稳。”

我坐在棕骅的斜对面，正看着从他位置旁边走开的黄老师，好奇接下来会到哪一位同学。当我的眼睛与黄老师眼睛有了眼神对碰，他就往我这个方向走来。

“林晓鸥，我想送你这本严歌苓的书《妈阁是座城》，你知道为什么吗？”话说完，他就把书放我桌上了。

“我？我不知道呢？”作者我认识也挺喜欢的，这书我倒还没看过。

黄老师见我不明白她的用意，就让我翻开扉页看看，并读出第一句话。

“他们前边低飞着一只灰乎乎的海鸥，晓鸥心里急煎煎地想赶它走。”文字偏小，还带是黄色的，有点难辨认，我读的也就不太利索。

读完，我才意识到“晓鸥”两字，这就是我的名字呀！

“你本来读书就挺多的，我倒想不出该送你什么书好。记得你以前也看过严歌苓的《芳华》《陆犯焉识》等作品，说喜欢她作品中对人性的透视。”黄老师说着，拿起书照着封面的一行字念，“电光石火严氏书写探触人性谜底。因为电影要上映，就留意到这本书，就刚好看到封面这句话，又看到扉页有你的名字，就决定是它了。”

黄老师说完，把书递给我。我拿到书，说：“谢谢老师，严歌苓的好多作品都有被改编成影视作品，《金陵十三钗》也很好，推荐你也看看。”

“好的，以后会看的，现在还是多看看你们。”黄老师逗趣地说。

接下来，他继续送书。东野圭吾新作《天使之耳》送给东野圭吾粉丝李魁，他经常模仿电视剧《神探伽利略》中汤川学的动作。

《护肤全书》送给自称吴彦祖妹妹的吴彦英，她可爱美了，可不能让脸上长痘痘，不然她会不开心一整天。

《一见你就好心情》送给乐天派妍妍，书中萌萌的小动物她一定会喜欢。

宗白华的《美学漫步》送给爱好艺术的诗艺，除了动手画画，也要学学理论，这是黄老师的叮嘱。

下课铃响了，我们每个人也都拿着黄老师送给我们的书。他站回讲台，这时原先的书已不见，高大的形象已不被遮挡，额头的头发也被他随手拨到一边，露出宽大的额头。

“电影《老师·好》中于谦说：‘我不是在最好的时光遇见了你们，而是遇见了你们，才给了我这段最好的时光。’这段话也是我对你们说的。”黄老师笑着说，“最后，我不想听见你们说‘老师再见’，我想再听一次‘老师好’。”

班长大喊一声“起立”。

“老——师——好。”这声音悠长而响亮，似乎永远不会停下，而又很快地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