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与大表姐有八九年未见了,表姐夫“董大哥”还停留在三十多年前的印象里,但是,多久不见,都变不成路人甲,他依然憨厚朴实,说话透着热络,是与表姐很搭的男人。
大表姐大我十七岁,已是迈七十的人,我们在一起,自然是忆旧,话题一打开,便如放水的闸门不受控制,瞬间淹没了我们。
从圈椅啦到餐桌,从餐桌到沙发,再至床,至楼下绿化带,至小区门外,不停地说说说,无次序无主题,就是要将满肚子的话倒出来,我真怀疑晚上能捞着睡觉不。
她确实累了,挨床沿便呼声大起。我却睡不着,直翻到下一点才迷糊过去。
她说起苦难的童年,谈到姑父的死去,谈到兄弟姊妹间的热爱,谈到后来的艰辛,谈到令她无限伤心终成芥蒂的人……
我这表姐是十六七岁就勇挑重担的人,她以老大的责任、稚嫩的肩膀、凌厉的口才替我老实的姑妈把个濒危的家撑了起来。当然还有二表姐的吃苦耐劳努力干活挣工分,还有亲朋周济相扶,不仅成功地活过来,还让其他三个表哥姐读了书。当然,我的父亲,他们的舅舅也是起了作用的。表姐说,姑父死后,托梦给舅舅,在外地上班的他梦见姑父从院里的枣树上丢下六斤粮票,自树梢走了。这是把姑妈和五个孩子一家六口做交托吗?他预感不好,惊得马上赶回来,得知真情,三十刚出头的人一夜白了头。
唉,我的柔弱的除了母爱,给不了孩子们任何庇佑的姑妈,是怎样走过了那段风雨飘摇夜不能寐的日子?那可是男人也扛不住的岁月。
这与大表姐的“能”不无关系。
她是我的女神,从小仰视她。人俊口靓,笑起来美极。她是姑妈家的出头人,是一杆能射出子弹的枪。都知道她㔚,就是嘴岔子厉害,这点尤其让我佩服。她是不可战胜无可反驳的,家里无人不怕她。但是她讲理。
曾经村里评困难户,七户中无她家。她到队长家理论。说,如果评一户她不攀,评七户就得问问,这里头哪一家比她家更困难?哪一家能难过起她家?队长无理,只能以工分的形式补助。
她曾与旁人家一个哥哥做伴走了一天一宿到县里找上级部门追问“运动期间”被没收的东西,推来推去无果,又走了一天一夜回来,水米不进地躺了一天一宿才缓过来,好歹没要了命。
又说到我家卖房子作的难,如何受人欺负。说到我三爷爷怀疑她偷了他的苇笠,后来找到了,我奶奶找三爷爷理论,替她出气平反。奶奶也是很厉害的,她死的时候顺便把我三爷爷也叫去了。谁叫他亲兄弟不但不帮,还欺负孤儿寡母的。
我又问到爷爷的死,她听奶奶说,那天他要过河赶集,风大,奶奶不让去,他非得去,结果……翻船,无人生还。
她还讲到天黑走村道遇鬼的故事,吓得一宿没睡着,此后小了胆。
讲我家盖屋时如何受人难为。
讲到谁相帮,施以援手。
……
历历在目。
往事如珠,在岁月流逝中弥足珍贵。
我说,姐,有你给我讲这些,没你还有谁记得这些,我上哪里搜寻去。
姑妈在时我听姑妈讲,姑妈走了,我就探问妈,但她也有些不知道。常住姥娘们的大表姐还是能补充一些的。
时光老去,我们并不是越来越爱回忆,也非靠回忆活着,而是怕家史无从知,人生何处来。老一辈所经历的对我们来说,何尝不是一种坚定有力的韧性的渗透。
过去难,然也有家人们相亲相爱的幸福,爱在,家在,虽苦犹甜。
这甜亦能安抚往后的岁月,拂去些些凉薄。记忆是有温度的,能温暖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