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的话
如果1999年的秋天没有认识柳树,我不会成为一名汉语教师。
大学时代我一直向往“铁肩担道义,秀口著文章”的生活,从未想过后来会转上语言教学与研究的这条路。现在说来自己也很难相信:只是因为一个人的影响,我在大学最后一年,开始看一些从前并不会看的书,去参加一场折磨非常的考试,然后来到一个全新的城市。有些事情烟消云散了,但是另外的一些东西却保留了下来--我没有去到本来想去的地方,却在中途停下,看另一种风景。
不知道有谁是这样开始的。无心插柳。但我并不后悔。感谢老天让我曾经碰见过那么好的人,并给我一份持续至今的好运气。
(一)
2002年的三八妇女节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那一天我从北京化工大学拿到了生平第一笔工资。当时我还正在北语读书,化工大学国际学院给了我一个做兼职讲师的机会,每周三次,每次三节,给该校的来华留学生讲授初级汉语听力。初次见面,学生们的第一个问题就是:老师,你多大?当时心里暗笑,嘴上却总是把年纪多报上三岁。这样的好时光不再啦,自从课堂管理走上正轨之后,就再没有学生问过这样的问题。在教学上我完全谈不上什么章法,总是想着如何讲一些汉语小故事逗学生发笑。这就是那时我对课堂“有趣”和“寓教于乐”的简单理解。课堂上没有Bell work,没有closure,谈不上对进度的掌控,不知道formative和summative的区别,到底几人学会几人放羊也心中没数。用天马行空来概括小老师的风格,那是再合适也没有了。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我收获了几份很温馨的礼物和站在讲台上的信心。很感谢这第一批平均年龄长我几岁的学生。他们做了实验品,却很友善地接受,并给我不少的鼓励。
(二)
在北京的几年,我先后在三所大学做过兼职讲师。毕业后,我去了外地一所985大学,正式开始了国际教育学院里小助教的生涯。两个班初级口语,一个班高级听力,加上院里学生活动的组织,HSK监考,每天的工作排得满满当当。我教学上的成长,客观地说,是从这里开始的。如何把一堂课划出清晰的环节?如何考察学生对知识的掌握?如何适度、有效地纠正他们表达中的错误?如何创造一个放松、互动的教学环境?这些不再是Teaching 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课程里的理论,它们在实践中正慢慢成型,慢慢变成教学直觉的一部分。
在这所大学工作的那段时间里,我学到最重要的事,不是教学技巧本身,而是时刻谨记作为一名教师职责何在。我和一名日本学生在谈论中日关系的时候有过争执,那时年轻气盛,不知不觉地把对他的私人态度带到了课堂之上。结果是被学生投诉。学院的一位领导是宽厚长者,“教师不能把私人的任何态度带上讲台。这是师德。就像医生不能把私人的态度带上手术台。这是医德。”那天真是委屈的哭了,但之后的几年越来越觉得这是一位好老师的语重心长。有些错误,早犯比晚犯要好得多。在美国、加拿大的这些年,我没有走过这方面的弯路。让人头大如斗的学生每年都有,我心平气和地容下他。先容下,再论事。先后四所secondary school和两所College里,我教过六七百个学生,没有任何一个学生带着抵触情绪从我的班上结业。这一点上,我实在是深深地得益于当年这位诚恳的老师。
我在这所大学工作的时间很短,只有不到一年。那一年趵突泉复涌,我也做出了一些决定。辞职,北上,重回北京。在清华大学的国际学院谋得了一个兼职,教授高级汉语口语课和综合课,直到前往美国。
(三)
我的签证类型很让人痛苦,不一一详述。但好处是可以申请工卡,自由工作。到美国后第七个月,我拿到了工卡,同时机缘巧合地被一家私立高中选中,开始了另一片大陆上中文教师的工作。九月份开学后,带了三个班的学生。除了语法演练之外,在面对这些高中生的时候,我所有的教学经验值仿佛在刹那间归零。之前的学生多数是在中国工作或攻读学位的外国人,全部都按牌理出牌。可是新入手的这些teenager们能量十足,堪比窗外佛罗里达的骄阳。他们一个个像新鲜出炉的muffin,每天生龙活虎地轰炸我的耳膜。。。绝望的时候想的最多的,就是读个PHD,回到大学里去教书。哈哈。
汉语里不陌生的概念换成英文是另一回事。grade book, home room, study hall, club, referral, detention, parent-teacher interview, rubric, portfolio, project, field trip… 种种要求加在一起,和我所熟悉的留学生学院是完全不同的系统。学生的奖惩和评估,教学的责任和程序,一切都从头熟悉。在这所学校的一年半,让我对美国中学的运作模式有了一个初步的了解。我开始写Syllabus, classroom expectations, weekly schedule,SMART goals。教学的框架慢慢美国化,为后来在科罗拉多的工作打下了基础。
就职于这所高中的同时,我还在St Petersburg的某所College讲授一门5学分的Intermediate Chinese。每周有两个下午,我会在日落时分经过七迈的跨海长桥,向东北方向的家中行驶,这时车上总是披满余辉。暮云在海天之交被染上或粉蓝或艳紫的色调,望过去也不知是近在眼前,还是在无量久远之处。有时候会想起柳树。若干年前从他开始的出发,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这里。
(四)
2007年底,我从佛罗里达搬去科罗拉多。一千八百迈的迁徙,从大海之滨到雪山脚下。高原上青山相待,白云相爱,落雪就是一天一地的银白。那片混杂着壮阔与苍凉的美景,至今仍不时出现在我的梦中。
我在Peak To Peak Charter School三年。搬家后的第二个月,正好碰上PTP招聘中文教师。没有研究学校的背景,稀里糊涂地过五关斩六将后才知道,这是当时全科州唯一一家能在全国两万多所学校的评估中排进前三十名的学校。压力山大。坦白地说,那三年的工作,我一直处于超负荷的状态,但没有一点儿后悔。我和我亲爱的学生们,度过了非常、非常美好的一段时光。
在美国高中工作,绝对需要不断磨练classroom management的技巧。我不是那种一开口就声宏远大,气镇河山的老师,课堂秩序的建立靠的是与学生订下契约以及慢慢培养起来的信任。小家伙们给我制造过麻烦、出过难题,斗智斗勇中,我看到他们一点一点地成长 肯定优点– 指出不足– 再次鼓励并一起展望进步的空间,这样的三段论是PTP校园文化的一部分,也是我和学生谈话的基本范式。不仅是学生,我也从中受益良多。执教越久,人的心态也就越平和。教书也是一种修行吧。
PTP的校园十分朴素,却弥漫着强烈的荣誉感和探求知识的浓厚氛围。洛基山下长大的少年们,阳光一样爽朗清新。我在他们身上看到活力、创造、主动、思考、独特、自尊、感恩、友爱和快乐。离开PTP后,我曾就职于加拿大一所有将近一百五十年历史的私立高中,遇到了一些非常出色的少年人,但不曾再次遇到那样优秀的一个整体。
他们最喜欢唱的歌是《对面的女孩看过来》、《喜唰唰》、《北京欢迎你》。最喜欢的fieldtrip是去功夫学校打少林洪眉拳。最喜欢吃的零食是旺旺雪饼。最喜欢看的电影是《不能说的秘密》。最喜欢的烹饪课是和我一起做冰皮月饼和广式月饼。最喜欢的课堂活动是写字比赛。最喜欢的中国节日是中秋节。最喜欢的project是写一本中文书。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你爸爸是谁”(直译自美俚:Who’s your daddy?)最喜欢的明星是周杰伦。最喜欢的手工课是编中国结。最喜欢的夏天是和Ms. Lu 一起去中国。
PTP的学生们常给我惊喜。Cassidy能用纸折出非常复杂的川崎玫瑰。Casey会写一手有笔峰的好字。Cordis写过一首关于Ms. Lu和中文课的长诗。Katherine的表达字正腔圆,基本不带美国口音。这些学生们,在三年时间里或者从小包子变成了美少女,或者从小烧饼变成了高我一头的少年。他们活泼可爱的样子,我走到哪里也不会忘记。离开科州一年后,Hailey在email中告诉我,她因为在一次中美交流活动中的优秀表现和出色的语言能力,得到了去中国北方某大学进修的全额奖学金,从2012年9月起,将前往中国,开始为期一年的游学。合上电脑,我又一次想起了刚刚在美国开始工作时,一位老校董的话:We are changing young people’s lives. 亲爱的学生们,我很高兴能参与你们的成长。也感谢你们,塑造了我的记忆,改变我的生活。
(五)
安大略湖畔波平如镜。北京、佛州、科州都隐没在尼亚加拉瀑布的重重水雾之后。隔了遥远的十余年,我又一次遇到了柳树。这次是在网络中。照片中微笑的他没有任何改变,似乎说着同样的一句话:Jinnie,祝福你所走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