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小城:那一抹霜色与乡愁
“嗨!伙计!伙计!”
听见有人喊我,我一抬头,但见高中同学白杨。在沉沉的暮色里,他从靠近马路的一侧向我走近。随着他一步一步的靠拢,我逐渐看清他脸上的纹络:依旧是几年前的那双眼睛,像是刚眨过一次,依旧是毕业离校时的那只鼻子,仿佛在嗅感伤的空气。
在关中平原东部这座县城,我俩重逢了,一碰面就迅速热络起来,好似从未分别过。鞭炮声一阵子一阵子响动,似远似近,不很激烈的样子。
事实上,我并不激动。工作三四年以来,我已经麻木了,并不觉得见到故友是一件多么快活的事情,反倒勾起我关于高中岁月的遥远回忆——而这回忆并不见得多么美好,我总是刻意回避和故意遗忘。
立在电杆下聊了几句,大致是“上哪儿去”“为什么在这里”一类的话,我便彻底冷淡下来。白杨却好像兴致颇浓,腿不打弯儿,身子不游移,眼睛只盯着我,像是要敞开谈天的样子。由于出门是为了拜访一位亲友,不想中途搁浅计划,我适时地打断了他的话头,终结了这场不经意的相逢:
“抽空再聊。你在哪儿住?”
头一晃:“在‘名仕豪居’,买的房。”
“好,这两天有空再聊。”我较为果断地闪到大路上……
年二十八,我从谋食的北京回到了家乡——陕西大荔。这是一座表面平静的内陆小城,居民在灰色基调的屋厦间维持着一种“波澜不惊”的状态——然而水下已是汹涌澎湃。第二天,我就在大街上撞见了白杨。“甩”别后,我来到亲友宋松家——
“啥时开学啊?”我知道他在省城念研究生。
“初九。”
有点吃惊。他补充说,研究生自然不能同本科阶段比,勤奋刻苦被认为是正常的。
“要干活呢,被导师‘压榨’哩。”他一分无聊两分戏谑七分无奈地说。
宋松比我小三四岁,他的母亲和我妈是同事,都在县城初中教学。我俩一起耍大。在合肥工业大学念完计算机专业后,他便一心要上研究生,先是报考北邮(北京邮电大学),最后进了西电(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在当地很多人的眼里,西电就是相当不错的高校。于是,被后者录取的消息所带来的喜悦很快冲刷了报考前者失利所产生的懊恼。宋松去年夏季在旁人的赞许声中走进了校门。
而今,他坐在我身边,想听我聊聊京城里发生的新鲜事。我却觉得无从说起。
“你的那些青春朋友呢?”我问。
回答是:升学的升学,深造的深造,求职的求职,工作的工作。多有一种“飞鸟各投林”的淡淡哀愁。
“前途”这一话题太缥缈,远不如聊房价来得“实在”。于是,与宋松及宋母聊到了房价。京沪的房子不敢问价,省城的房价却也是高攀不起,聊得极为寡味。
第二天傍晚,我约白杨出来。他叫我去他家。在名仕豪居小区门口等了片刻,他过来引我进了屋门。装修得颇为精致的屋子却是空荡荡的。“俺爸俺妈今早回村了。”他说,“回家收拾东西过年。”
“你呢?”
“我明早也回去。”
白杨的家在县城周边一个叫赵渡的村镇。我所在的县城高中,大多数学生都来自周围乡镇,县城学生只占一小部分,有个别来自外县——县城就像一叶狭小的扁舟,漂浮在一大片一大片的麦浪上。
“你在县城工作么?”我问。
“没有。在省里。”他轻描淡写地说。
我示意他说下去。
“两年前到西安,先是卖房子,后来帮人联系商铺……”他抽出根烟叼上,吞吐云烟,简单描述了一下“工作流程”。
我稍稍听明白了一些:白杨现在干的是商铺中介。
“中介”,这在时下各大城市差不多是一种极为普遍的行当,特别是以房屋为依托的各类中介颇为流行。在密密麻麻的、令人喘不过气的高楼大厦之间,在熙熙攘攘的、面孔毫无生气的华丽人群之间,总有一拨衣着尤其光鲜、待人特别热情的“衣领者”行走“江湖”,活跃地帮问、帮办、帮忙亦或“帮闲”。
这几乎成了大多数从村庄走出的年轻人的“宿命”——由于一开始就站在人生“洼地”里,又受到视野、认知的局限,缺少知识和技能,最终打转在都市边缘。
说到了收入。“没挣到钱。”他摇摇头,房租、水电费、通讯费、穿衣打扮、聚餐出行、抽烟喝酒……物价一涨再涨,收入却在“缩水”……
绕不开房价。“买不起啊,”他还是摇头,烟又续上一根,“前两年还能买起,这两年窜高了,不敢问价了……”
省城的房价,我也有所耳闻。近些年,猴急了似的往上窜,大有和沿海城市争高下的架势。涌到省城的年轻人多半住在城中村、郊区这样暗淡的地方,能糊口就不错,怎敢“奢谈”购房?每个月捏着小两三千的几张纸票,只有望“房”兴叹的份儿。
瞅了一圈房子,我的目光落到地板上:“你当初买的这套房……”
白杨说:大概6年前买的吧,没花多钱,不到两千一平米,现在有点后悔了,当时应该积蓄财力去省城看房……
他说出这样“事后诸葛亮”的话,我听了并不奇怪。这些年,我没少从周围人的嘴里听到类似的言语。错失了所谓的机遇,有的人肠子悔青了,有的人痛不欲绝,有的人不停地叹惋……有那么一瞬间,大众都感觉追不上社会的步伐了,是那样吃力、那样无奈。生活的面目一下子模糊了,存活成了摆脱不掉的人生困境。
“那当初你家买县城的房子是为啥呢?”
“婚房。”
只淡淡的两个字,就足以令我心灵一震。这是乡土中国最为朴素的愿望,饱含着每个家庭的梦想,既简单又纯净。我的眼前仿佛浮现一个温馨的场景:在黄土地上的一座四面都是高大围墙的院子里,一户人家几世同堂,按辈分、长幼等极有秩序地坐在一起……然而,这个字眼在这个人口频繁流动、事物瞬息万变、文明更迭、秩序重建的社会遭到了空前的挑战。
“你有对象么?”
“没有。”
“你常从省城回来住么?”
“不常。”
……
我没有再问下去。流动的生活带来摇摆式的人生状态,有“婚房”却没有婚恋,美满的家庭生活遥不可及。不甚寒冷的风吹过阳台,透过明净的窗子,我看到幢幢大楼立在风中,亮着几盏灯,窗口或明或暗,像是受了委屈的巨人。县城被浓重的夜幕包围着,好像再也睁不开眼睛似的。
我知道,我这一代人也将进入梦乡,而不是故乡。
作者简介:
谢雷鸣,1991年生人,陕西大荔人,现居北京,从事报刊编辑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