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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枣树扬花的季节。
雷府后花园靠近西跨院的后墙角有颗壶瓶枣树。前几天下了一场春雨,枣树下就铺满了一层碎玉般的枣花。
一大早,伺候柳如烟的韩妈就站在枣树下,望着脚下的枣花出神。韩妈大字不识一箩筐,绝对没有看见落花就悲天悯人的情怀。
早饭时,韩妈伺候柳如烟吃完一碗豁子饭和几张葱油饼,连碗筷都来不及收拾,就匆匆到前院去见雷夫人去了。
雷夫人在娘家本姓韩,和韩妈是出了五服的本家姊妹,都是离乌水县城不远的韩家庄人,两个人年岁相仿,从小一起长大感情要好。雷夫人嫁到平陶雷家,就把家境贫寒的韩妈也带了过来,虽然名义上是老妈子,但雷夫人从不拿她当下人看待,后来还在平陶找了个老实厚道的后生给成了家。
韩妈的儿子角儿,自小就聪明伶俐,见了人不用吩咐就知道大爷婶婶地叫着,嘴甜得就像抹了蜜一样,尤其是见了雷夫人一口一个姨地叫,把个没有娇儿膝下承欢的雷夫人喜得是心尖尖都发颤,后来不顾雷天贵的反对,干脆和韩妈结了干亲。那小小子也不知是有人背后撺掇,还就确实是聪慧过人,反正是借机顺杆子往上爬,改口叫了雷夫人干妈。自此两家关系就更非同一般。
雷夫人让韩妈伺候柳如烟,明着说是伺候柳如烟,实则是防着雷天贵到后花园春风暗度。话虽然没明说,但韩妈是何等样的人,如何能不心领神会。不过雷天贵回来的这几个月,一直忙于打理生意,成天价奔波于并州、乌水、昭余之间,忙得几乎不着家,哪里有时间到后花园去。
吃完早饭,雷夫人独自坐在堂屋里想心思,哼!臭男人不都是一个德性吗?那雷老太爷年轻时不也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为了一个丫鬟和老夫人闹得不可开交,最后丫鬟肚子大了,没办法只好收了作偏房,但生雷天贵时得了产后风死了。饶是如此,老夫人气性大,也因气郁伤肝,没几年就一命呜呼了。唉,真是作孽呀!
想到这里,雷夫人轻轻叹了口气,抬头看了看庭院里那株在微风中摇曳生姿的“雪白紫玉”。这株盛开的芍药已由刚开花时的粉紫变成了雪白。世人因芍药妩媚艳丽,多认为其“芍药”之名源于“绰约”的谐音。粗通文墨的雷夫人做姑娘时,曾偷偷看过红楼梦,还记得“史湘云醉卧芍药茵”一节,人美花艳的场景,多少次让情窦初开的少女心往神驰。
可是再娇艳的花朵,也抵不住风雨的侵蚀,这不前两天一场不大的风雨,就让芍药的花瓣开始凋零了。女人不也像花朵一样,同样经不起岁月的磨砺。真是鲜花易枯萎,红颜易衰老,也怪不得男人们喜新厌旧。
自己嫁到雷家这么多年,虽然没有生下一男半女,但说死说活也让雷天贵纳妾。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他雷天贵可以在外面拈花惹草,但绝不能给我带回家来。本来就算柳如烟怀了雷家的种,也不打算让她跨进雷家大门,无奈老太爷望孙心切发了话了,毕竟是雷家的种啊,也是没办法的事。
现在虽然把孩子抱过来了,但他总要长大吧?假如孩子长大后知道了他的亲生母亲是谁,那可是血浓于水的血缘关系,任是谁都割舍不断;再说现在自己都已人到中年了,将来更是人老珠黄,到时候老的不喜小的不亲,恐怕那时雷家就没有自己立锥之地了。
想到这,雷夫人狠狠地摇了摇头,又轻轻地点了点头,就拿定了主意——小的不能不留,大的绝不能留!可是怎么才能把那大的赶走呢?雷夫人又陷入了沉思。
沉思了良久,也没有个好办法,这时门口有个人影一晃,打断了夫人的沉思,抬头一看正是韩妈。
“韩妈,有事?”
“夫人,花园那颗枣树下有一双奇怪的脚印……”韩妈神秘兮兮地欲言又止。
“哦——”夫人不动声色地看了韩妈一眼,马上就想起了雷天贵回来的那天晚上,柳如烟和戏班那个“漫天红”——狗子旦给小祥哥起的艺名——擦肩而过时的情形。心想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事可来的正是时候啊!柳如烟啊柳如烟,这可都是你自找的,可怨不得我心狠手辣。
“这事先不要声张,接下来该怎么做,你应该知道吧?你去忙吧。”夫人说话的语气还是淡淡的。这么多年二人虽然情同姐妹,但说起话来还是主仆分明。也许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复杂吧。
“是。”韩妈应了一声,转身就往外走,刚刚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又听夫人在身后说,哪天把角儿带来让我稀罕稀罕,好长时间不见了,还怪想得慌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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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芒种前后,天气有了几分炎热,地里的农活也慢慢地忙了起来。
先是麦子的颗粒灌满了浆汁,绿油油的杆叶也开始微微泛黄,眼看着就要成熟了,村民们开始收拾场院,准备一应的工具,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磨镰刀;再就是谷雨前后撒下种子的苞米、谷子,已经长出了嫩绿的苗儿,间苗、松土、除草也刻不容缓,这也是一项苦累的活计,尤其是给谷子间苗,乌水人就常说,间谷儿不给吃好的,挽(拔)了苗儿留莠子。
就这样,一年的农忙季节就算开始了,一直要持续到秋后场光地净才算彻底结束。
到了农忙季节,村民们哪里还有闲工夫看戏,所以戏班子反倒清闲下来了。端午节那天,在乌水河畔萝摩村的镰刀会上,四喜班唱完最后一场戏,把行头和道具拉回平陶后,狗子旦就给戏班放了假,让大家回去忙农活,约好了中秋节后再集中。自从王凤池当了教堂里的长老后,就不再租种我家的河滩地了,小祥哥用不着回家帮他爹收庄稼了,就被狗子旦留了下来。
每日里师徒两个人,就在西跨院吊吊嗓子练练功,倒也无话。
那天半上午,狗子旦端了把椅子坐在屋檐下的阴凉地,耷拉着眼皮慢慢啜着茶,漫不经心地看着小祥哥围着院子当中那口长满浮萍的大水缸,边唱边走台步,起先还偶尔纠正一下小祥哥的唱腔,后来就盯着缸里的浮萍想起了心事。
狗子旦从小在蒲州跟随师傅学戏,练就了一身童子功,早早地就跟了戏班子四处讨生活。后来,一路北上,就唱到了商贾辐辏的并州府,十来年下来,唱着唱着就唱红了,成了红透半边天的名角,也有了不少的拥趸。
平陶城里一户殷实人家的小姐是狗子旦的忠实戏迷,总是找各种机会接近狗子旦,今天送一方绣了鸳鸯的丝帕,明天又送一条颇有暧昧意味的汗巾,一来二去两个人就私定了终身。那女子也探了家里的口风,好像也不怎么嫌弃他戏子的身份。
本来满心欢喜的狗子旦,准备过年回蒲州征得父母同意后,就求师傅央及日升昌的雷老东家到女方帮忙提亲。可天不遂人愿啊!没想到过了年,正准备动身回平陶时,却传来消息说,一支太平军人马从河南打进来,拿下了平阳府,阻隔了南北道路。狗子旦虽然心急如焚,却也万般无奈,只好留在了蒲州府的家里。
过了几年,洪杨之乱稍稍平息,并州府的老少爷们又想起了南路梆子的调调,一些商贾就聘请蒲州的名角组建自己的戏班子。日升昌的雷老东家也邀请了狗子旦的师傅,师傅以年纪大了不想再出门为由,婉拒了雷老东家的邀请,却极力推荐了狗子旦。
就这样,狗子旦又回到了阔别了几年的平陶,但那女子早已嫁作他人妇了,二人余情未了,找了个机会互诉了一番衷肠,也算是了却了一段孽缘。从此狗子旦就淡了婚姻之事,一门心思地改造南路梆子迎合当地人的喜好。倒是几年下来,在一帮蒲州艺人的共同努力下,结合当地的秧歌小戏以及方言特点,竟演变出了一个新的戏种——中路梆子,也就是日后晋剧的滥斛。
经此一番蹉跎,狗子旦的婚事就更耽搁下来了,到了三十多了,还孑然一身。几年前好不容易又遇见个可心的女子,二人郎情妾意,眼看又要谈婚论嫁了,谁知道被徒儿桃儿红横插一杠,还差点闹出人命来。不但婚事泡了汤,师徒还反目成仇,成了并州府梨园界的一大笑柄,使狗子旦的声誉大受影响。
受此打击的狗子旦,自此彻底绝了婚姻的念头,打算收个资质绝佳的徒儿作为关门弟子,将自己平生所学倾囊传授,等到他成名成角后再将戏班传给他,好让他将来为自己养老送终。这种想法,与其说是收个徒弟还不如说是收个儿子。自从卧虎湾收了小祥哥后,狗子旦也是又当师傅又当爹,早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了。
狗子旦喝了口茶,眯着眼睛打量了一下骄阳下汗流浃背的小祥哥,心里又想,这小子倒是一块绝佳的好材料,十来年打磨下来,早就超过桃儿红的水平了,是该把戏班子交给他,让他独当一面再去历练几年,等到走江湖的一套稔熟了,自己就可以脱开手享清福去了。
可是,儿大不由娘啊!眼看这小子越长越大,自己的主意也越来越正,恐怕将来不好驾驭。说到底都不是自己亲生的骨肉,总觉得中间隔着层什么,将来如何谁又能保证,所以才说要将蒲州老家的侄女许给他。如果有了这层关系,还怕他将来不给自己养老送终。
没想到,上次从卧虎湾回来,这小子竟然说他跟隔壁秀才家的芸娘,自幼青梅竹马,已经在过年的时候私定了终身,好像两家大人也不反对,还说什么请师傅千万玉成此事。玉成?我玉成个屁啊!我玉成了你,将来谁管我?可是,强扭的瓜不甜……唉!这可如何是好啊?
狗子旦正低头冥想,大门哐当一声被撞开了,一个虬髯大汉慌慌张张地闯了进来,也不跟狗子旦打招呼,直接一把拽了小祥哥就往外走,边走边说,快,快跟我回卧虎湾,出大事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