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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忠王府见山楼的二楼上,忠王李秀成背着双手凭窗而立,神色凝重地望着窗外萋萋风雨中的迷离景色,心里有点凄然,难道天国的命运也像这景色一样凄凄惨惨吗?唉!有什么办法呢?尽人事听天命吧!想到这里回头看了看身后跪着的杨秀云,心里拿定了主意,如今天国正值风雨飘摇的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无论如何还是保了这个跟随自己多年的年轻人的性命吧。
已经跪了半个多时辰的杨秀云,悄悄地挪动了一下麻木的双腿,心里也在琢磨,把柳如烟女扮男装隐匿在男营这件事,是他妈谁告的密?这在天国可是死罪啊!一定是那个该死的小桂子,别看他年岁不大,人长得也瘦瘦小小,可是鬼心眼多着呢。上次打下无锡没有按规定上缴劫掠的浮财,我不就打了他三十军棍嘛,至于要我的命吗?看来这次是难逃一劫了,不过,老子就是死了化作鬼也饶不了这个狗杂种……
“起来吧!”忠王低沉而威严的声音中满是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杨秀云听了哪里敢马上就起来,往前膝行了两步,低着头刚说了声“王爷,我……”就被忠王的厉声呵斥给打断了:“让你起来就起来,少啰嗦!”杨秀云赶快站了起来,也不敢去揉跪得生疼的双膝,垂着双手哈着腰站在一旁。
又沉吟了片刻,忠王才缓缓开了口:“秀云呐,你好赖也是个两司马,虽然职务不高,也应该知晓天国的法律吧,男女不同营的规定可是天王亲自定下来的,犯了就是死罪,你说吧,让我怎么办,嗯?!”说着说着,不由得就声色俱厉了,吓得杨秀云心惊肉跳,不由自主地又“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忠王那双锐利得像刀子一样的眼睛,死死地盯了杨秀云片刻,才接着说:“虽然你跟随我多年,照理我也不敢徇私枉法,”杨秀云听到这里,浑身一软差点倒在了地上,心想,完了,看来一点希望也没有,于是不管不顾地就哭出了声。忠王见杨秀云哭了起来,心里多少有点鄙夷,便厉声喝到:“哭什么哭!这么多年枪林弹雨,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死也死了好几回了,死还那么可怕吗?没出息的东西,早知道这样真不该救你。”
杨秀云是何等机灵的人,这么多年忠王也就喜欢他的机灵。此时一听忠王话里有话,赶紧磕头捣蒜般地说,小的一命,全凭王爷做主,就是王爷要小的的命,小的也不敢眨一下眼睛。忠王心里骂道,扯淡!看刚才吓得那个怂样,就差尿裤裆里了。
忠王回到宽大的黄花梨办公桌前,拿起一张早已写好的公文递给了杨秀云,说,自己看吧。杨秀云赶紧双手接过公文,急急忙忙看了一遍,尽管有不少字不认识,但也明白其中的大致意思是,查本部两司马杨秀云,隐匿一名女犯拖延数日才予上报,本应依律重处,念其多年英勇忠贞,着即革除职务,重责三十军棍,发往王府饲马处喂马;女犯一名递解到天京天王府。
“嘻嘻,王爷这是让我去当弼马温啊。”没有了性命之忧的杨秀云竟嬉皮笑脸地打趣起忠王来了。忠王却脸沉似水,说出来的话就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别高兴得太早了!我警告你,只此一次,绝没有下一次。我想你也清楚是谁告发了你,不过这个你不用担心,小桂子已死于湘军流寇之手,这事就到此为止了。你好自为之吧,我真的不希望你成为下一个小桂子。下去吧!”杨秀云的嬉笑还僵在脸上,两股已战栗不止,嘴上磕磕巴巴地说:“谢,谢王爷不,不杀之恩。”说完,转身逃也似地下楼去了。
忠王看着杨秀云仓惶的背影,脸上漏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嘴里喊到:“小桂子,出来吧!”屏风后面转出来一个身材瘦小的人,赫然就是忠王口中已死于湘军流寇之手的小桂子。
“小的见过王爷。”小桂子边说边行了个军礼。
忠王从办公桌抽屉里面拿出一封信,然后和颜悦色地说:“小桂子啊,你和杨秀云都是跟随我多年的贴身侍卫,手心手背都是肉啊!本王这么做也是不得已啊。这么多年也没给你升个一官半职,本王心里也很过意不去。目今天国已是大厦摇摇欲坠,恐怕来日无多。不如这样,本王有几车东西要送回天京忠王府,你带几个可靠兄弟今天晚上连夜出发,东西送到后把这封信交给我的老父亲,他老人家会给你一些钱的,你拿上钱远走高飞,找个清静的去处,买房置地娶妻生子好生过日子去吧,再也不要搅到这纷纷扰扰的红尘中来了。”忠王说着说着竟然有点哽咽。
“王爷保重!”小桂子接过信深深一揖,泪水啪嗒啪嗒地砸在了橡木地板上。
四年后的同治三年,江南梅雨季节刚刚开始的时候,湘军就在曾国荃的率领下,攻破了太平天国的首都天京。破城时,乔装打扮的李秀成已逃出城,但还是被湘军悍将李续宾俘获。
一天晚上,有两伙人不约而同到湘军大营劫狱救李秀成,但最后都做了刀下之鬼。拼杀中两伙的领头人打了个照面,其中的一个惊恐地大声叫道,小桂子,你、你、你他妈竟然没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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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说柳如烟,当初被杨秀云女扮男装藏匿在男营里,想做个长久夫妻,后来东窗事发,柳如烟就被押解到了忠王府。
李秀成虽贵为太平天国王爷,但也是个穷乡僻壤长大的苦孩子,又多年戎马倥偬久疏男女情事,乍一见这委婉明丽的江南大家闺秀即惊为天人,喜欢得不得了,留在府里的见山楼上着实盘桓了几日。但递解女犯的报告已上报,虽然万般不舍也只能忍痛割爱,也不是没有动过李代桃僵的念头,可想想天王那赫赫天威,也只能作罢。
柳如烟此时已万念俱灰,身为离乱之世家破人亡的弱女子,也只能像风雨中的浮萍一样随波逐流了。
被送到天京天王府后,精于琴棋书画的柳如烟确实让天王新鲜了一阵子,可是天王府佳丽如云,天王又什么样的绝色人儿没有见过,再说各地还有佳丽不断地送到宫中来,没过多久天王就忘了宫中还有柳如烟这么个人。就这样,柳如烟每天混迹于宫女怨妇当中,倒也过了几年衣食无忧的太平日子。
攻破天京城后,曾国荃纵容部下大肆劫掠,把一个好端端的江南富贵温柔之地,弄得是狼烟四起鬼哭狼嚎。
那天,一群如狼似虎的湘军兵勇刚刚一窝蜂地涌进天王府,就被府里的富丽堂皇惊呆了,这帮乡下的泥腿子哪里见过这般豪华的世面,一个个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老半天才有人喊了一声,抢啊!大家才如梦初醒,疯狂地翻起了箱子倒起了柜子。
趁着一片混乱的当儿,乔装改扮的柳如烟溜出了王府的边门,可是没走多远就遇到一伙背着大包小裹的乱兵,于是急忙躲进了街边一处大院里。
柳如烟趴在大门上,从门缝里看到乱兵呼啸而过,正准备拉开门出去时,听到身后响起一声低沉的断喝,且慢!吓得浑身一激灵,半天才敢慢慢回头看去,只见这所大宅院堂屋的屋檐下,站着一个中年男人,一副生意人打扮。柳如烟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那中年人说,你要到哪里去?外面现在到处都是乱兵。这位小兄弟,我看你也是良家子弟,才奉劝你一句,不如权且在舍下暂避一时,你看可好啊?
柳如烟这才意识到自己现在正扮着男装,刚才一紧张竟然忘了,于是赶紧揖一揖,说,承蒙这位兄台肯收留小可,在下实在是感激不尽。那位中年也赶忙还了礼,说,贤弟,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拘礼,屋里谈,屋里谈,请!
原来这处宅院是平陶县日升昌票号在金陵开的分号,那中年人就是日升昌的东家雷天贵。洪天王占了金陵作天京后,倒也没怎么影响票号的生意,全国各地和金陵分号的来往汇兑也一如既往。去年战事不吃紧时,雷东家从平陶来到金陵,一来盘点账目二来查看业务,一住就是几个月,没想到正要北归时,长江一带战事骤然吃紧,人就被困在了金陵城里,一时也回不了家了。
柳如烟想想自己也无处可去,便在这日升昌票号住了下来,有乱兵来骚扰时,就和雷东家还有伙计们都躲到票号的地下银库里,倒也平安无事。只是日子久了,雷东家便识破了柳如烟的女儿身。柳如烟见那雷东家一表人才,也像是个善良之辈,干脆就恢复了女儿身,跟雷东家吃住在了一起,慢慢地就以老板娘自居了。雷东家也乐不思蜀,就在这金陵城长住了下来。
春去秋来,燕子矶的燕子飞来了又飞走了,几年的好时光就这样匆匆而过。除了翼王石达开还在贵州一带苦苦支撑着,轰轰烈烈的太平天国早已灰飞烟灭,江南一带又恢复了往日的纸醉金迷。
一日,天清气爽和风煦煦,雷天贵兴致勃勃地带着柳如烟到燕子矶去游玩。两人郎情妾意就像蜜里调了油一样,正玩得兴致勃勃,却见岸上一个票号里的伙计飞奔而来,手里挥舞着像信封一样的东西,一边跑一边喊,东家,老家大奶奶来信了,老家大奶奶来信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