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

本文参加伯乐联合征文《一路同行》

腊月二十四

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梅姨早早地把家里家外来了个大扫除,五层楼的房子建的时候只想越大越好,打扫起来还真是费劲,她硬是一个房间一个房间的、一级一级楼梯的、一扇一扇窗户的彻彻底底地清扫。

偶尔累了,也双手插腰直起腰来喘口气,想要休息一下,又想到几个可爱的孙子,粉粉嫩嫩的小脸,奶声奶气地叫她,双手举高高的,短短的腿摇晃着,可爱地冲向她的怀里,年过六旬的女人的脸上飘浮出一个甜甜的笑。又有了做下去的力气。

在这个普普通通的村庄里,天气已经到了“三九”,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不时就有一场大雪,把田地、小路覆盖成一片白茫茫,树上开满银花,屋檐挂着长长短短的冰吊子,家家都杀了年猪,砍起一长条一长条的,挂在火炉顶上,让火炉烧的烟,袅袅地飘上去,把肉里的水分带走,不几天肉就变成了黄金亮色,再久了就渐渐变黑,像是均匀涂上去的锅底灰。

这个平常冷冷清清的村庄,也开始热闹了起来。在外打工的人、外地上学的学生都陆陆续续赶回老家过年,有自己开车回来的,一路按着喇叭,遇到熟人还要停下,摇下车窗打个招呼。学生也包了专车回来,一到村口就听见孩子的打闹和叽喳。还有坐摩托车回来的,是在镇上没赶上班车,着急回家又节约钱的人,一路被风吹得缩成一团。

梅姨半夜听见门响了,推了推身边的虎叔,“是不是娃儿们回来了?你去开门看看。”

虎叔做了一天的泥瓦工,天都黑尽了才回家,正睡得香甜,被推醒来八个不耐烦,“要看你各人去看,莫吵我睡觉。”

梅姨胆小,但是娃儿们可能回来了这个感觉,让她有了勇气,她披上外套就出了卧室,开灯、开门,一阵寒风扫进屋里,身上那点衣物好像不存在一样,冷气像一把刺骨的刀戳向她,直接侵到梅姨的肺里,她大大地打了两个喷嚏,再定眼看看,夜黑黑的,除了风呼呼作响,什么都没有。

关上门,关灯,上床躺下,冰凉的脚碰到了虎叔,冷得他一激灵,他猛的一翻身,躲开了梅姨的接触,嘟囔了一句,“发神经,每天晚上不安生,冷得要死还跑出去看,哪个回家会半夜回来。”

腊月二十五

一大早虎叔就出门了,村里有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和他一样60几的男人成了壮劳力,加上还有些技术,泥瓦工、木匠、电工都会一些,还成了俏货,天天都有小包头叫,工资还不错,一天有300块,比种地强多了。

梅姨给他煮了点前天下饭的剩饭,他倒是不挑,一大碗吃完抹嘴就走了。

收拾完,梅姨也出了门,她去镇上赶场,还有几天就要过年了,得准备好吃的。

去菜市场买了海带、山药、莲藕、胡萝卜这些家里田里没种的蔬菜,叫卖鱼的小伙子给她留一条鱼,过年的前一天来拿。小伙子人很精明,爽快地答应,又追问,“要好大的嘛?您儿说个哈数我好留。”

梅姨笑笑,说:“最大的那条留给我,我们家人多。”

她到了常去买豆腐的店里拿了定做的半个豆腐,大约十几块。

回到家已经下午了,她生起火,把豆腐切成麻将大小,菜籽油在锅里开始冒出青烟,一股子生涩味后开始有香味四溢,等最后一个小泡泡破灭,油就炸好了,她把豆腐倒进锅里,不一会儿,白白的豆腐小块发生了变化,开始膨胀,变黄,一个个鼓鼓囊囊的,像是小孩子嘟起的嘴。

说是炸豆腐,那是以前条件差的时候,现在可不单单只这一样。梅姨用最好的新鲜瘦肉切成小条,和面粉、加鸡蛋拌好,再一坨一坨放在油锅里炸,小酥肉就出锅了。

把肉剁成沫,藕切成片,两片之间夹肉沫下锅炸,就是藕夹。

不多一会儿,锅边的大箩筐里就放满了各种油炸食品,梅姨在油香味里搅动着锅铲,控制着火候,不时回头看一眼箩筐,以前每当这时候,三个姑娘总会鬼鬼祟祟,蹑手蹑脚地来厨房,偷偷摸摸地顺几坨小酥肉,趁热吃。梅姨倒也不会不许她们拿,只会用眼神瞪一下,以示警告,姑娘被瞪了也只吐吐舌头,迅速地跑开,不一会儿就传来嘻嘻哈哈声,清脆的,像林间的山雀。


腊月二十六

梅姨把炕得油亮金黄的腊肉从火炉上取下来,猪头一个、猪蹄一只、香排一块、五花肉一条,先是用大火烧,烧得肉到处都是黑黑的,然后用刀刮去黑色的灰,露出去了毛的肉,再烧开水,浸泡清洗。

在院子里,梅姨忙得不亦乐乎,路过的人来来往往,都热情地打招呼,梅姨口里答应,却并不抬头,只注意着手里的活路,边做边计划着。

猪头肉过年的头一夜煮,老二家的孙宝喜欢吃核桃肉;猪蹄加海带炖汤是老三的最爱;香排里加山药和豆腐果子老大喜欢吃;五花肉做蒸肉扣肉。

梅姨有三个女儿,两岁一个间隔,老大大学毕业后去了沿海工作,嫁给了本地人,老公做建筑工程一天忙得脚不沾地,手机像是生在了耳朵上。自己在公司做事,也是一天忙到晚。

老二初中毕业后就出门打工,在省会城市做售楼、卖保险、做销售、站柜台,在各个商场、门店、餐馆里辗转,都没有挣到多少钱,最后嫁给了一个小老板结婚了,在省会按揭买了房,做了房奴,不敢有一天的松懈。

老三跟着老二一起出的门,后来去了沿海城市发展,没几年回到家乡的县城里,一个人买了房生了孩子,没人敢问孩子的父亲是谁。梅姨和虎叔先是气得半死,后来孩子父亲上门赔罪,人长得倒是周正,只是比梅姨年龄还要大,他承诺对老三负责一辈子,还让他们在村里起房子他全额负担。两口子气消一半,事已至此也只能接受。

一块块不同部位的腊肉被洗得干干净净,切成不同的大小,归到一个个砂锅里,只等着煮了。

腊月二十七

家里来了客人,梅姨的亲妹妹来玩,两姐妹在一个村里住得不远,隔着一碗汤的距离,常常来往。

妹妹拿来了一只鸡和几十个鸡蛋,说是自家喂包谷粒的鸡,没有喂一点饲料,硬是养了一年多,专门送过来让梅姨过年的时候加个菜。

梅姨自是欢喜,口里却说:“你们各人留起吃沙,自家姐妹要那么客气搞么子。”

妹妹说:“你拿起就行,说些见外的话就没有意思了。”

梅姨让妹妹进屋,拿出准备好的水果零食来,这样那样堆满一桌子,妹妹惊叹,“你哪门买了那么多,车厘子多 贵呀,你也舍得买,真是像是城里人了。”

梅姨一半羞涩一半自豪,忍不住炫耀,“姑娘们孝顺,今年给我打了不少钱,要是都回来过年我不都准备些东西,她们会觉得我 这个当妈的太小气达。”

妹妹叹了口气,“哎,想当年你生三个姑娘都觉得你命苦,现在一看,个个都会挣钱,个个对你孝顺,你这个命硬是好。”

梅姨脸一红,不安地说:“也不能那么说,一年也见不几面,长年在外面飘着,光是见着钱有什么用,不像你两个儿子年年都在家过年,有么子比一家人团圆更好。”

妹妹说:“有什么好,老大不小了也不懂事,一天天地玩游戏通夜不睡,白天就翻到翻到睡,媳妇子也不找,家务事也不做,这哪是什么后人,是祖宗。”

两姐妹拉家常,唠唠磕,叹些气又笑一会儿,抱怨各自的男人和孩子,似乎把所有的烦恼都像倒垃圾一样倒出去就好了,日子是平常的、重复的、寒冷的、无趣的,幸好有亲人,还有一丝丝的温暖。

两姐妹最后一起把鸡杀了,褪净毛,开肠剖肚弄干净,挂上火炉炕干,鸡杂鸡血小碗装好,等煮汤后下。

腊月二十八

梅姨一大早就站在院子里了,看着路的方向。

虎叔今天没出去,补个早床,明天就要过年了,也该休息一天了。终于睡好了起床一看时间,都早上10点多了,到厨房一看冷火冷灶的,不觉奇怪,出门看见梅姨呆呆地站在院子里。

“大冷天的,不发火做饭,站在院子里发什么呆呢?”

“我在等孩子们回来。”

“你就不晓得打个电话问问,她们到底回不回来,啥时候回来?”

“我不敢。”

“怕啥,自家姑娘。”

“我怕她们都说不回家。”

虎叔一时语塞,出来拉梅姨,“你在这儿等着,孩子们回来冷火秋烟的,还不如把火升起,把肉煮起,孩子们什么时候回来都有吃的。”

梅姨一想也有道理,就开始忙活起来了,一做起事来什么烦恼都忘记了。

蒸的、煮的、卤的、煎的、炸的、凉拌的,一道一道菜的从厨房里冒出来。

腊月二十九

过年了,这个偏远的村庄禁鞭还不十分严格,清早就有稀稀拉拉的鞭炮响起,给平静的雪地里增添了一份节日的欢喜。

虎叔默默地拿出春联和福字,开始贴在大门上。

他们这房子就在村口的公路边,五层楼的房子起得周周正正,在村里特别扎眼,平常就夫妻两个人住家里,大部分房间都空着。当年老三找的老男人承诺要给老夫妻起个新房子,两个人堵气一样,起了五层,还弄了一个大院子,男人啥也没说,要多少钱就给多少钱。

隔壁低矮的平房里传来孩子的打闹声,大人的呵斥声,小小的房子里挤进去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的。这声音传到梅姨高大宽敞空洞的房子里,格外刺耳。

梅姨的手机响了起来,划破这冷清的日子,拿起来一看,家人群发来了视频,她精神一振,叫来虎叔一起,接通了视频。

手机上首先出现的是老大,她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爸妈,然后抱歉地说:“实在不好意思,今年确实赶不回来了,响应公司号召,就地过年,只能这样子给您们拜年了,我让孩子们给你们说。”

两个孙子可爱的脸出现在屏幕上,喊爷爷奶奶,说着父母教的几句吉利话,惹得两老口笑容满面。

老二和老三也是这个模式,先是姑娘出来道歉,然后是孙子拜年。

梅姨和虎叔笑开了花,这个视频让空洞的家里有了生机和活力,有了过年的气氛和欢喜。

欢乐的时光总是太过短暂,不多一会儿家里又是一片死寂,桌子上的菜似乎毫无吸引力。这时梅姨的手机连续响了三声,打开一看,是三个姑娘每人转了一万块钱过来。

梅姨给虎叔看,两个默默无言,坐了一会儿,梅姨起身给自己和虎叔一人盛了一碗饭,吃着有些凉了的菜,谁也没有说要去热一下。

电话响起,两口子精神一振,交换一个眼神,是不是孩子回来了,接通一听,对面说,“梅姨,你要的鱼怎么还不来拿?这条最大的鱼我可是一直给你留起在,好多人要都没卖。”

两人一时无语,是啊,应该说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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