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人出殡，从我们门前经过。孝男孝女披麻戴孝，大声哀嚎，哭倒在长街上。

这家人平素多有不睦，父母出来骂儿女不孝，儿女出来骂父母偏心不懂好赖，姊妹之间互相揭短谩骂。一家人言词之恶毒之肮脏，全然不念及亲情恩爱。周围邻居常常躲着他们，怕晦气沾身。老人去世，儿女们在众人面前嚎哭，俨然都成了大孝子。围观的邻居乐得看热闹，不躲不避，也不怕沾晦气了。

忽然想起了婆婆去世的情景。婆婆出殡的那天，我其实特别想流一通眼泪，流给左邻右舍们看，流给那些围在身边观看出殡并不时交头接耳指指点点的人看。我知道，他们希望看到这些，正如我希望他们看到这些一样。哭丧哭丧，哭丧代表孝顺呢。

可惜，跪在长街上的一个小时里，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不管在心里如何努力，如何搜肠刮肚想一些极尽悲伤的事情，泪腺仿佛被封冻住的千年冰窟，只飕飕冒着冷气，绝无流水波动的可能。我终究让人们失望了。

事实上，除了一门心思琢磨如何能流出眼泪，其它的情绪也像被封冻住一样，当时的场景当时的人情世故，竟不曾在记忆里留下一点点痕迹，以至于后来每每想起，脑袋里都是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

倒是出殡前一天，亲朋好友全部请去饭店就餐，灵堂设在堂屋里，须留人看守。诺大的院子，只留我和棺木里的婆婆两相对望。坐在灵前，手里机械地剪着纸钱，脑中的思绪如波涛奔涌，与婆婆一起生活的往日种种，一波一波漫过来，打湿了回忆。眼泪流成河，抽泣变成呜咽，终至号啕大哭。

成年以后 ，似乎从未那样放肆地哭过，没有那样一个契机，也没有那样独处的时间和地点。婆婆对我的好，婆婆待我的不公，我对家庭的付出和承受的委屈，从此以后孩子再没有奶奶可叫，再吃不上婆婆可口的饭菜……所有的前尘，一切的后续，皆化作滔滔泪水，只对着婆婆一个人，尽情倾泻。若果婆婆地下有知，我想也一定会涕泪横流的。

这个可爱并不可亲的老人，她不会说那些煽情的温暖人的话语，她更不会给你擦去泪水，牵着你的手拥抱你安慰你，但是这不妨碍她爱你。她爱你的心，如月圆之夜的清辉，其温柔华美，只可意会无法言传。

婆婆是个苦命人。自小丧母，跟随继母生活，受尽欺凌。十七岁被卖于第一任丈夫，没过过几天好日子，丈夫锒铛入狱。万般无奈的婆婆带着身孕跟了同是孤儿的公公。两根苦瓜相结于一根婚姻的藤上，却不懂得彼此疼惜。

我嫁给爱人的时候，公公已去世好几年。婆婆偶尔会伤心地抱怨命运对自己的不公，小时候受欺负不说，找了公公后，公公对她也不好，孩子们都向着爹不向着她，她在家里没有地位。说这些时，婆婆脸上挂着自嘲和倔强的笑，看得人心疼。

婆婆离世前一年，其女儿和大儿子相继去世。少年丧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人生三大悲苦，一个都没有放过婆婆。一个人要有多坚强，才能捂住这一刀又一刀的致命伤，不让血流干、痛断肠？

好多人说，婆婆是个自私的人，心里只有自己，不懂得疼爱孩子。我的儿子是婆婆帮着拉扯大的，对孙子的宠爱，一点一滴都落在我的眼里心里，和别人家的奶奶毫无二致。婆婆哭死去的女儿和儿子，颗颗泪珠撕心裂肺，和任何一个失子的母亲一样，苍天为之动容。患病后期，我为婆婆打开塞露、清洗内衣裤，她拿出百元大钞，执意要爱人转交给我，表达谢意。

曾经，我也对婆婆有过不满，哪有这么生分的母亲，对自己的孩子，界限划得太分明。慢慢地，我明白了，从小没有人爱过婆婆，她自然没有学会如何爱人。她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凭着母亲的本能和善良的天性。她心里也有满满的爱，只是不知如何去表达。她是那个还未长大的小女孩，需要你看见她的弱小无助，需要你引导她成长，教会她发现爱，追寻爱，享受爱。

明白了这一点，心中所有的芥蒂全部释然。你报她以桃李，她自会还你琼瑶。在她患病的日子里，爱人没日没夜地照顾，衣不解带地陪伴，想方设法满足她的一切想望和要求。有一天，婆婆拉着我的手哭着说“你真好。你到这个家，做的够多了。这家人将来谁对你不好，谁就丧良心了。”

我热泪盈眶。这个在邻居的眼里不懂好赖的婆婆心中自有一杆秤，她只是羞于表达。人之将死，其言也真。我高兴，她终于能够了无遗憾地走了。

这是我和婆婆的默契。在她的灵前，我哭得肝肠寸断，让她看见我的不舍与眷念，让她最后一次享受孩子的爱戴与尊敬，也让她带走我所有的委屈和埋怨。从此，人世缘份已尽，彼此了无牵挂。

也许 ，泪水随着情缘和心意流尽了，婆婆出殡的时候，我无论如何流不出一滴眼泪。想给围观的人群增添一点热闹，徒劳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