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力太好,也是灾难。
我梦见我回故乡去,走在那熟悉的地块里。我看见一个个坟头,就如大大的馒头,被土地供了出来。
这坟头是谁的所有,他或她是怎样的死亡,离去的日期和活着的年岁,我都记得不差一点的。多数,在他们咽气的不久,我摸过他们冰凉的手,我的手从他们的面庞滑过,合了他们的眼睛去。
有被杀死的暴亡,有被枪毙的血腥,有年轻瞬间的停止呼吸,有经年痨病的苦痛挣扎,都扎根在我脑子里了。正常的去世,倒没有怎样的深刻。
我走在弯弯曲曲的走廊,近乎那公墓,只是这里没有刻着的名姓,杂草好像散乱的碑文。我记忆的真切,超过对村里现在活着的人的普遍的印象,四十多年里,躺下的人的笑貌没有褪减,而在世的人见面只是寒暄。我的车子驶出岭前,生死的人都在背后了。
有时,我想,坟头里会出来两个老兄,抱着我的腿,不让我走吗?爱开玩笑的歪哥,声音脆亮的六伯,记得的最早的秀纯爷和最晚的蒿子的儿子盼盼,他们在下边也算济济一堂了,那边颇不寂寞。我睡在我的平房里,小雨打瓦而檐下滴答,申洼村生死的人都在我脑子里不停地过电影了。睡不着的前半夜,刚醒来的后半夜,都是这样列队检阅似地出现,我是怎么也跳不出来的样子了。
我在兰新线两侧见过孤零零的坟头,一块顽石上写着“某省,某某某”,了事。在呼啸的火车上,我想这些孤魂野灵回到过他们故里,进入过他们亲人的梦里吗?他们若嫌远旅的艰辛,也可以附在火车上万里回去啊!明月关山,鸡鸣古驿,那阴间就如阳间的夜晚,朦胧里影影绰绰,看似有并不真切吗?比照之间,有点分不清阴阳的界限了,夜晚的活人大睡里,除了呼吸,和走了的人看着哪有异样啊?
那一次,从医院出来,我挤身商场去。攒动的人头里,我定定地看他们的移动。最平常的人家男女,最正常的歌笑逗乐,却让我猛有触动了。想我也在这座城里生活了二十年,一成不变的街市,花花绿绿的色彩,没有人去想这背后的变化。忽然想,怎么可能没有变化呢?这二十年,人没有死吗?没有出生新人吗?当然不可能。但,人满为患的城市,比不得我一望无余的小村,死的人你不知道,可真的死了;出生的人你也不知道,可他慢慢长大了。呈现在你面前的是不动的人群,生活好像没受一点的影响。滴水落入大洋,好像没落入一样。
城里人死后都公墓里。他们好像都是白素贞,被一块石头压下去,镇住了。排列整齐如电影院,如一起坐着观看阎王爷导演的大片。也如公众的会场,都坐着听一个大人物的工作报告。那人群里可不分年龄大小,红颜青春也在别样的世界里呢!
我总觉得那些墓碑有些冰冷。不如乡下,后人端着饭碗坐在门外的石头上,抬头就能看见先人躺着的地方,一丝的怀念和温馨的记忆也许就能弥漫了。活着的人在家园,死去的人守家园,人们去地里干活是靠近亲人,劳动之余还能说几句话吧!你别以为两界不通,倾诉者总认为那人能深深地懂得他或她的。太作难的妇女带着儿女到丈夫的坟头把眼睛哭肿,她好歹卸下了心上的一点负重,她认为他给了自己力量呢!他走了好多年了,可她觉得他懂她。
我记得偏哥的去世。成殓以后,钉板盖的时候,他的儿女们用手托着、用头顶着,不让木工的斧头落下,有闺女哭着说钉住就再也看不见爹了。她话音刚落,姊妹们一下子泪成急雨,哭声震天了。这诠释了生离死别。三十年后,他的妻子不在,夫妻合葬。我们发开墓, 棺材已经沤成灰,偏哥成了一具不全的白骨,散落一地。从构造里,我们能分清那骨头的对应,头骨上的窟窿阴森而吓人,膝盖骨很大很圆但透明,这边能看见那边了。根根的肋骨如他活着使用的木杈的齿儿,弯弯脆脆,一折就能断的。以前说过的沙场白骨,那天裸露在和平的田野上了。这是人最后的归宿,惊人地一样了。
有人说,死生亦大矣。也有人说,不知死焉知生?人生短暂,我们没有功夫去论死生,只管好好生活去。活,交给自己;死,那是命运。在美好的日子里,总有阳光执着地经过头顶。
准备睡。楼上谁家幼儿的哭声,清晰地传来。我被深深地感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