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是读过《苍黄》的读者都会发现两个意象——油画、银杏树;而细心的读者则会发现另一个隐蔽的意象——壁虎。这三个意象和书中的人物故事水乳交融,表现出的艺术张力和韵味很让人回味。与其说作者在这三个意象上面是独具匠心,不如说是行云流水,是写意的。
一、谜语般的意象:油画
书的序便是这幅油画的简介:画出自一位高僧之手。画的是深蓝色的花瓶,插着一束粉红玫瑰。构图有些像凡·高的《向日葵》,只是调子为安静祥和的蓝色,不同于凡·高的炽烈。花瓶却是歪斜着,扶正了花瓶,画框歪了;扶正了画框,花瓶又歪了。作者把这幅画挂在小说主人公李济运的客厅,他悟到的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怕”。这幅画在书中一再被提起,但为什么画框正的时候,画面上的花瓶是歪的?而一旦花瓶看上去正了,画框又歪了。这是个耐人寻味的问题,或许这二者的关系正是是作者对小说主人公生存困境的某种暗示?李济运极其珍爱这幅画,但其妻子舒瑾则不喜欢,她不懂,李济运却不能向她解读。最后李济运在梦中跳楼死去时,舒瑾则把油画丢下楼给他,“红红的玫瑰碎了,很像血”。李济运只向老同学熊雄认真提起这幅油画,因为这是他把熊雄引为知己而说的。可这位曾经“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老同学在担任乌柚县委书记后却判若两人,究竟他是扶正了花瓶还是扶正了画框呢?油画出自高僧之手,本身便极具禅意,何谓禅意——佛说不可说不可说。这是个谜,谜底有一个,多个,或许没有?让读者猜吧!
二、写意般的意象:银杏树
对于为什么在《苍黄》中会选择银杏作为一个背景?王跃文是这般解释的:“我很爱银杏树,尤其喜爱它秋后黄叶的姿态、黄叶满地的感觉。银杏同小说的调子也是很吻合的。‘苍黄’除了指事物变化反复,还指带青意的黄色。作为颜色,苍黄是中间色,它不明快和热烈,也不灰暗和阴冷。《苍黄》里我多写深秋银杏的黄叶或落叶翻飞的感觉,不是刻意如此,是写作状态的自然流露。”
从县委机关到省交通厅,银杏树一直和李济运有着不解之缘。“李济运是学林业出身的,却颇有些浪漫情调,很喜欢黄叶满地的样子”,他甚至梦想有个私人的院子,也长着县委前这么大棵银杏,留着落叶供其散步。李济运对银杏的感情是复杂的,一旦踩在落叶上,联想到千年的历史,他甚至会“突然想到那些黑衣黑裤的先人,某种说不明白的感触顷刻间涌上心头”。“他曾去印度旅行,有人教他认识了菩提树。可他总莫名其妙地想,银杏树似有某种灵性,好比那神圣的菩提树”。佛家有句著名的话:“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李济运又在对油画有“凡人怕果,菩萨怕因。善因有善果,恶因有恶果”的“怕”的感悟。所以他对银杏树好比菩提树跟想到黑衣黑裤的先人一样,都存在着一种敬畏的心理。此外,书中有一个细节,儿子歌儿捡起一片银杏叶,跟李济运说像铁扇公主的芭蕉扇时,他是首肯欢喜的。但舒瑾却责骂歌儿丢掉“地上的脏东西”。舒瑾在油画和银杏叶的不喜欢隐隐地体现李济运的孤独,她是不懂李济运的。银杏树一年四季都在落叶,地上永远有扫不完的落叶,红红的黄黄的,这是小说的基本色调。银杏树的出场都是伴随着落叶而来的,每次都描写都是那么的自然,主人公思考时、迷惘时,银杏树便悄然降临,这是写意般的意象,读着读着,我想从纸上拾起一片芭蕉扇般的银杏叶的欲望却越来越强烈。
三、梦蝶般的意象:壁虎
相对油画和银杏树,我更喜欢的一个意象是壁虎,前者太醒目了,醒目到甚至有点故弄玄虚,壁虎这个意象则很隐蔽,甚至可以让大部分读者忽略不计。我却一直对这个意象念念不忘,感觉这就是作者的神来之笔。李济运第一次看见一只壁虎趴在窗玻璃外是刚从老家回来,“他这些年回到乡下,总想起鲁迅先生《故乡》的开头: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两千余里,别了二十多年的故乡去。”他看到了壁虎,也注意到了“(爬墙虎)绿藤挂在窗口,摇曳着极有风姿”。他由此又想起了他童年在墙下玩泥巴时,时常看见青藤里钻出壁虎。他突然发现今天玩泥巴的儿子和他童年玩泥巴一样快乐。从此,壁虎便深深地钻进了李济运的脑海。
李济运每次洗澡的时候,看到窗玻璃总会想起那只壁虎。“他去洗澡,望着窗口爬墙虎叶子快掉光了。突然想起那只壁虎,躲到哪里去了?又想那白象谷,满山红红黄黄的叶子。”(P164页最后一段)“李济运突然想起那只壁虎,睁开眼睛望望窗户。说来奇怪,他洗澡时总会想起那只壁虎,却再也没看见过它。白象谷的黄叶更厚了吧?李济运又闭上眼睛冲水,耳边似乎响起落木声。正是万木凋零时节,经霜之后虫鸣早已不复,山间流泉却愈发清冽了。”(P203最后一段)这两次想起壁虎都有惊人的相似之处,想起壁虎,居然又顺便想到那白象谷黄黄的叶子——银杏树之叶。想起壁虎却再没见到它了,壁虎去哪里了呢?我每当读到这里的时候,不禁也跟着主人公在想,在期盼主人公下次洗澡的时候能再次遇见壁虎。可惜最后真见不着了,当李济运坐在李济发的车上往外看的时候,“又想起家里浴室窗玻璃外的那只壁虎。他觉得自己正像那只壁虎。”(P252页第四段)李济运为什么会觉得自己像那只壁虎呢?他们有什么共通之处呢?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我甚至上网搜索了有关壁虎的信息,从形体、性质到作用,二者似乎毫无共通之处。假如非要牵强说上一些的话,或许只有两个字——“爬”和“怕”了。壁虎爬行,李济运在官场也在爬;而李济运的弱点“说得好听是宽厚善良,很多时候却是懦弱可欺”,壁虎同样胆小。或许这也是连作者都无法解决的问题,这好比高手的“无招”。“屋里热热闹闹的,壁虎像看戏似的静静地趴着”,乌柚同样热热闹闹,难道李济运也像壁虎般看戏似的静静地趴着?这可能吗?此时李济运踏上李济发的车,便走上了揭发刘星明的不覆之路。其实,我倒觉得壁虎与李济运好比庄子梦蝶般让人觉得唏嘘,李济运像壁虎和壁虎像李济运似乎都说得通。
结语
再优秀的小说抽离出来的故事情节都会显得味同嚼蜡,纯粹靠故事情节取胜的小说是走不远的。大部分官场小说的读者大体有两种,圈子外的猎奇,圈子内的寻宝。官场小说汗牛充栋,何以王跃文之小说能独树一帜!我觉得小说意象的使用则是其过人之处,小说的故事并不离奇怪诞,但它在银杏树下发生,厅里又挂着一幅谜语般的油画,还有那庄生梦蝶般的壁虎能让人生发出无穷的遐想——
银杏萧萧起苍黄,
花瓶歪歪扶又倾。
壁虎不知何处去,
枯藤依旧泣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