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三里河失去了往日的汹涌之势,在天地一片苍茫的视野里,四处寂静的毫无生气,三里河旁不远处有一处村落,这里的男女老少因为各种原因聚集生活,有的是祖辈定居在这里,有的则是游牧临时落脚,有的逃难跌跌撞撞到这里。古木托就是草原来到北方边境的外乡人,与他一起的是刚刚结婚的妻子,三年之间,他们有了两个孩子,古木托从草原来,以游牧打猎为生,更因为当地人的风俗习惯,大家杂居在一块,有时会结伴出去打猎,有时会从河里捕鱼,也有天上飞的斑鸠,野生羚羊。
自从古木托与格雅落脚在此,一片水草地旁,简单的用茅草及动物的皮毛搭了一顶帐篷,他们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日子过得饥一顿饱一顿的。村落里并不太平,博尔图家的熊孩子阿朗经常趁古木托不在,偷他们的东西。一天中午,格雅准备好了烤鱼等古木托回家吃饭,出门打水回来,发现烤鱼不见了,碗还是温热着,家里的两个孩子哇哇大哭,气愤极了,她心里清楚是谁干的?径直跑到博尔图屋舍旁找人理论。不一会儿,帐篷前围了一群人,他们中间大都是与格雅一样的村妇,大家咋咋呼呼地说:“这不是外地来的野女人么,怎么有脸跑到我们家门口来撒野,还不快滚回去!”,还没等格雅说明原因,七八个村妇就你一言我一语的指手画脚:“怎么,家里揭不开锅了,跑这儿来要饭来了,你们家男人死哪儿去了”。“你们!你们倒还恶人先开口,阿朗呢?叫他出来,我家的烤鱼被这孩子偷走了”。格雅受不了这群人疯言疯语地乱说,气得涨红了脸,心里一阵酸楚,她瞪着眼前这伙人。“你哪只眼睛看到了阿朗偷烤鱼了,自己没把门看好,还会赖别人”,“是啊,是啊,这女人看那样子是饿疯了,你看她眼睛都红了,外来的女人真是贱,到处找人嫌”,格雅听到这些话,就像是被无数双巴掌扇过来一样,脸上火辣辣地疼,顿时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她气不过,红红的眼睛瞪着博尔图家里的这群本地人说:“你们一个个眼瞎的,流氓,我们一家四口还要吃饭呢!一天天没事干,管好你们自己吧,一个个都闭嘴吧,下次让我当面抓住偷东西的手,看我要他好看!”。众人被发疯似的格雅惊的怔住了,她歇斯底里咆哮一通,大家反应不上来。这时博尔图忽然从帐篷走出来,看到眼前这一幕,招招手让大家都散去,然后一脸不屑得看着浑身脏兮兮,头发蓬乱,满脸鼻涕眼泪的格雅:“不就一条鱼嘛,至于嚷嚷吗?去!从我帐篷里捎一条大鱼给你”。“不用了!你们这群势利眼!”,说着格雅擦掉脸颊的泪水,气哄哄地离开往家里走。在她身后,一群妇女七嘴八舌地说三道四,伴随着阵阵哄笑声。
古木托晚上回到家里,面对着格雅,忽然看到妻子满脸委屈地躺在床上,两个孩子都睡得十分香甜。古木托感觉气氛有些不对劲,他本有些重要的事情要和格雅商量。古木托把打上来几条鲑鱼放在水缸中,回头问格雅:“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格雅被古木托这样问,越发心里难受,忍不住抽泣地说:“白天给你留的烤鱼被别人偷了,我找他们理论,他们还当众羞辱我”,“哼!简直欺人太甚!”,古木托听到这些,肺都要炸裂了:“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这都不是一回两回了,他们,他们怎么这么损!不过话说回来,格雅,最近大家都在拼命地找吃的,我刚从后山回来,路上有冻死饿死的人,现在大雪封山,这个冬天不好过啊,咱们得赶紧备好过冬的食物才行”。
三里河这个季节突然气候异常,河水过早冰封,水里的鱼一时间也捕不了多少,更别提天上飞的,更是连影子都没有。三里河这巴掌大的地方,大家都以打猎为生,有的人还专门做盗猎的勾当,时间久了,抢劫财物的事情屡见不鲜,而这个冬天,随着旷野里倒下的几具尸骨,人们逐渐意识到,饥荒来了,得抓紧时间找吃的。顿时,整个三里河人心惶惶,帐篷外面时不时传来跑猎的狗叫声。
格雅听到丈夫这样讲,微微叹息,一时间也没有法子,只是苦巴巴的望着锅里,又回头看着两个孩子,眉头紧锁着不说话,一想到他们面临饥饿的威胁,当妈的一瞬间心都要绞翻了,眼泪不住地往下掉。晚上帐篷里,两个人悲哀的一脸愁容,古木托沉了一口气,心一横,忽然站起身来:“我们不能活活饿死,其他猎户都出去打猎了,我们不能坐以待毙,我再出去找找野物来”。
格雅突然拉住古木托的手,抱着他的腰不松手,他的身子还带有风雪的寒气,“外面很危险,天又冷,以前都是大家伙结伴去打猎,你一个人怎么能行”,古木托用手扣住格雅的手,回头说:“现在大家都自身难保,猎物又少,越是天气不好,越有机会逮到大的”,格雅闭着眼睛不说话了,古木托有些不忍,他换了一种温和的语气说:“他们都出发了,我回来的路上,后山都能隐隐听到狗叫声,再不去找猎物,你和孩子都得饿死”。说完,古木托收拾好东西,带上弓箭长矛,向三里河右岸的山里走去。格雅擦掉眼泪,望着丈夫远去的背影,默默祈祷他能平安归来。
山里的雪下得紧,寒风刺骨,松树干被雪埋在了齐腰的位置。古木托一个人艰难地往前走着,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警觉地巡视周围,任何风吹草动都不会放过。林子里的雪越下越大,不一会儿,古木托来时的路被大雪掩埋,四面都是高大厚密的针叶林,借着月光,雪白的地面明晃晃的。除了风声,整个森林仿佛都陷入了死寂,没有飞禽走兽的声息,只有古木托一个人,像一个黑色斑点在白雪皑皑的海洋中移动。
大约三个多小时的寻猎,没有看到任何生命迹象,古木托有些疲惫了,他已经快两天没吃东西了。走这么长时间,体力消耗太大,他的头脑依然时刻保持机警,但在晃眼的雪光中,古木托有些眩晕。他停下来歇息,靠在一棵老松树底下的雪窝里闭上了眼。古木托累极了,他怀抱着冰冷的长矛和弓箭,脑海里不断翻腾闪烁着千百种景象,他感觉自己仿佛漂浮在半空中,他看到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大房子,妻子和孩子正在屋子里做饭,香喷喷的鹿肉还有从河里捉来的鲜鱼。他们满心欢喜,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围在一起吃饭,没有人打扰,更不必担心饥荒与人群是非,古木托解开一壶热酒,敞开怀抱尽情畅饮……
忽然,一阵凄厉的寒风吹断了松枝,砸在古木托的右腿上,古木托顿时一身冷汗地从梦中惊醒,随之而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赶忙抽起脚,才发现脚被大雪埋在雪地里,右脚被冻得麻木了,坚硬的松枝蹭破了点皮肉,腿肚子哗啦渗出了鲜血,不一会儿,又在寒气中瞬间凝固了。古木托抬起头,咬紧牙关,四处张望着,天快亮了,不知道刚才睡了多久,整个人都成了雪人。他强忍着疼痛,用手将自己撑着,缓缓站起来。他不记得在哪里,前后都没有可供方位的参考,他迷路了。还没等他缓过神来,忽然,从他身后闪过一个黑影,他本能的转过身去,一只瘦高瘦高的棕熊站立的姿势出现在眼前,他们相距不到十米的距离。
棕熊显然也是饿极了,它的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古木托,龇着牙,牙缝里渗出了口水。
我必须杀了它,古木托定了定神,心里并不多想,他清楚这次捕猎的机会寥寥,自己的处境可谓九死一生,偏偏碰上了一只熊。古木托突然被眼前的棕熊激发出了斗志,他抖擞精神,来不及张弓搭箭,手里攥着长矛。棕熊也被逼上了绝路,几乎在他们双目对视的一瞬间,棕熊迅速倾移着身体,朝古木托扑过来。只见古木托身疾手快,躲过了棕熊的攻击,身后的松树突然被晃过的棕熊拍打的剧烈摇晃,顿时树上的积雪纷纷撒下来,古木托用矛拼尽全力朝棕熊的咽喉刺去,熊咆哮一声,矛只刺中了它的左肩,鲜血迸溅而出,熊发狂地朝古木托扑过来,挥舞着爪子扇过来,古木托晃了一下,还是没躲过,左手被熊掌拍骨折了,他们都跌倒滚落掉进了雪坑里,棕熊血流不止,跌在雪里奄奄一息。
古木托已经筋疲力尽了,也瘫在旁边,怎么都起不来。他看着棕熊低沉的喘气,时不时挣扎着要翻身,棕熊露出狰狞的面目,恶狠狠的盯着古木托,他们不知道谁先闭眼。此时此刻,古木托反倒更加清醒,如果自己倒下了,就会被熊吃掉,家里的妻子和孩子也会饿死,以后任由别人欺负,一想到这些,古木托内心便怒不可遏。他顽强地从雪坑里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朝棕熊走过来,手里猛地从腰后面抽出砍柴的刀,高举着朝棕熊脖子劈下去,不一会儿,雪坑中被鲜血染红,森林里传出几声凄厉的嚎叫,便复归于沉静。古木托用尽了全身力气,两眼一黑,晕倒在了熊背上。
天亮了,但雪还在下,兴许是棕熊最后一声嚎叫的原因,三里河其他猎户闻讯赶来。博尔图和随行的几个猎户第一批赶到,他们发现古木托与棕熊倒在一片血泊中,大雪不断的飘落在他们身上,不分你我。当博尔图跳下坑去,准备拉开古木托时,发觉他还有一丝气息,那只棕熊已经死了,腹部插着古木托常用的刀,刀柄死死地攥在古木托手里,怎么也分不开。博尔图无奈的叹了一口气,于是大家连人带熊一起拖走了。
格雅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她听说,猎户们这次捕到了一只棕熊,是博尔图杀掉的。格雅不管别人怎么谈论,她一心惦记着丈夫古木托的安危。帐篷外一阵哄闹声,格雅出门,看到古木托被一群人抬着,他们是博尔图的随从,古木托左手做了简单的包扎,脸色苍白,但脖颈上青筋凸显着,他的嘴唇干裂,整个人只剩下一口气。
格雅看到古木托这个样子,心理难受极了,她赶紧接古木托到帐篷里,其他人帮忙抬古木托到床上。格雅等其他人散去,便用热水帮古木托擦洗身子,一边擦,一边流眼泪。丈夫胸膛,手臂,还有脸上全是血,眼泪顺着面颊流到下巴,滴在古木托的伤口上。忽然,丈夫像被蛰了一样,他微微张开眼,才发觉自己正躺在妻子的怀里,他那紧张的情绪与肌肉忽然放松下来。
“格雅,我尽力了,我们这个冬天可以熬过去了”
“你别说了,赶紧休息一会吧”
“格雅,你别不相信,我们有食物,还有一些钱可用,那些人再不会说我们什么了”
“唉,你能平安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刚才我还问阿桑大婶要了一小块鹿肉,一会给你煮汤喝”
古木托没等格雅起身去盛汤,便拽住格雅的手对她说:“格雅,我差点回不来了,迷路了,遇到一只棕熊,我杀了它,后来……”
“后来,你就被抬回来了,那些人说博尔图杀掉的熊,怎么会是你,到底怎么回事?”
古木托略微欠了欠身子,忽然不说话了,因为他把熊分给了全部的猎户,现在饥荒,博尔图救了他,把他带回了三里河,路上所有的猎户都默默地佩服古木托,而他心里惦记着妻子,孩子,以及三里河的男女老少,“在这个饥荒的日子,大家都混一口饭吃,博尔图还给了我们之前丢过的东西。他们把刀也还给了我们,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大家都生存的艰难,这些熊肉与鹿肉都是他们送来的”。
格雅这才打开随古木托一起送过来的木匣子,里面有几件衣服,还有几块鹿肉,她什么也不想说,紧紧搂着古木托,心里只希望丈夫能平平安安的,至于其他,都不值得去想。
博尔图接古木托回三里河的路上,古木托挣扎着身体,明白自己就这样捡了一条命,身边的猎户抬着他和棕熊小心翼翼地走在雪地里。古木托半路上表示这只熊是留给三里河的,博尔图不说话,他忽然对于以往看不起的外乡人感到一丝愧疚,情何以堪。作为族长,他在三里河澄清了谣言,并告诉那些七嘴八舌爱说闲话的人:“古木托是我们三里河的英雄,这只棕熊是他猎杀的,而现在,他的猎物给了大家,人人都有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