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拂过稻田吹开一阵新绿,插秧的时节到了。
屠万万坐在红瓦小屋背后一条长长的泥坡上,放眼望去,这半亩半亩的绿秧苗在微风中你熙我攘地向她哈着腰。屠万万的小手托着下巴,一双光着的肥肥胖胖的脚丫子半浸在稻田里。屠万万的花裤子上,屁股上,沾满了新鲜的泥土。眼前的小秧苗每一棵都像喝了红酒,一半地身子沉浸在水田里,另一半在风中舞动着迷人的身姿。
小屋里还铺着石砖,只在正门前面浇上了一大片水泥场。小屋里统共只有一间房能算作是正房,吃喝拉撒全在这一间屋子。好在小屋很精深,一张大床安置在正房的最北边,而最南边靠近门口的一侧就是一副灶头。灶头老了,上面的石灰经不住岁月的腐蚀开始慢慢的脱落,只有烟囱依然日复一日活力不减地吐着烟。
这是万万和爷爷奶奶居住的小屋。
从万万上幼儿园开始,父亲和母亲便外出务工了。万万是在小屋长大的。爷爷奶奶养着十几亩的稻田,春夏秋冬都无暇离开黄土地,而小屋是孤寂的,它孤零零地坐落在东村与西村的中央。从小屋走到东村要走二十分钟的路程,从小屋到西村也要走将近二十分钟,去到这两村的一路上是长长的空旷无人的石子路,没有一户人家,有的只是路边开得正欢心的野花和小草。因为这十几亩的稻田令东村和西村的中央开辟出了一方天蓝水净的生态园来,万万的童年就在这里生根。
有泥土的地方总是令人愿意去亲近的。小屋往北几十米远的地方,直勾勾竖着一座高大的电线塔。如果这能够算作建筑,那么它就是这里唯一的一个现代化建筑。也许是它的位置和设计太巧妙了,万万的奶奶在塔下慢慢地刨出一片土地来。渐渐地,土地上有了生气,在奶奶的精心栽培下,这里长上了西红柿,长上了土豆,长上了一轮一轮的小青菜···红的绿的,破土冒出头来的,从枝叶上耷拉下沉甸甸脑袋的,应有尽有,好不热闹。电线塔成了这一方土地的保护伞,用它的整个身子罩着这一片盎然生机。
奶奶是衷于她的土地的,她总是在最热的天气扛着锄头,拿着水壶和竹篮,穿着那双沾满了泥土的胶鞋前往她的小菜园。万万就跟在奶奶的后面,一路踩着各色各样的草和野花,欢蹦着去菜园里捉昆虫,掰玉米,或是刨土豆。万万觉得刨土豆是多么惊喜呀,拿着一把小锄头,就像是寻找宝藏一样,你不知道这一块小小的泥土下有没有藏着你想要的土豆,你不知道你刨出来的会是一个大土豆,还是一串带着茎茎叶叶的小土豆块,可是当你一锄头翻上来,看到顺带着滚出来的胖土豆时,那种心情简直欣喜到无法形容。
如果万万再大一点,她一定能知道鲁迅,知道鲁迅的百草园。
屠万万三年级了,爷爷每天都用他那辆踩起来吱嘎吱嘎的三轮车接送万万上学,而除了上学能和小伙伴相处之外,万万放学后回到小屋便总是一个人了。可是,万万并不因此而感到寂寞,因为这里有大黄狗,有爷爷养的成群的鸡和鸭,有被牵在石子道旁边吃青草的羊,有成天在圈里睡觉的猪,有一亩一亩的绿色呀,还有一片波光粼粼的大河。奶奶常常在河里洗刷,因为没有更多的一户住在这里,所以,万万觉得,这一切都是属于屠万万的。
万万接触到的第一个在她觉得是大官级别的词,大概就是“大农户”了。因为万万从小就从别人口中听他们称呼爷爷为大农户,尽管在她单纯的小脑袋中还不能理解大农户是什么?但是万万是喜欢的呀,因为每到每年特定的时候,万万总觉得热闹的像集会,总有好多好多帮工的人来,他们坐在小屋的大桌子旁,大口大口地吸着奶奶做的面泥鳅(北方叫刀削面),而灶上的大铁锅里还不断地咕嘟咕嘟冒着热泡,一旁的奶奶耐心地在等着第二轮面泥鳅的下锅。
这时候便是插秧的季节了。
十几亩的水稻田要秧上早苗。每到这个时候总会请来数十个帮工的人。她们大多都是五六十岁的妇女,头上扎着方巾,皮肤晒得黝黑,可是她们哪一个都不及万万的奶奶晒得黑和瘦。她们大多都是热心和淳朴的,卷起裤脚踏进稻田,弯着腰一手拿着秧苗,另一只手便在水里娴熟地插了起来。浑浊的泥水沾到了裤腿上,偶尔还会有一两只小蚂蝗。
万万常常站在她们身后的小泥坡上,看着这一幅令人无比舒适的画面,要不是奶奶不允许,万万多么想和她们一样弯着腰,在水里愉快地弄自己一手的泥水啊。
午后的三点总是休息的时间,奶奶是必定会做点心的,面泥鳅一锅一锅的下下。帮工的人围着桌子谈天擦汗,她们一个个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深浅不一的皱纹,用头巾擦了一把汗之后总会露出一脸纯朴的笑容。万万低着头搬着小板凳在一旁静静地临摹钢笔字帖,有时候万万会因为自己小小的虚荣心把临摹好的字帖拿到桌面上,于是,总有其中的一两个说:“这女娃娃以后真是聪明呢!”万万的小骄傲总在这一两句称赞中得到满足,尽管屠万万没有意识到她们都是不识字的人。
春种秋收,有了播种,就有了收获。
转眼稻田就黄了。你都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这一株株几寸长的小秧苗长成了一束束颗粒饱满的稻穗。割稻机嗡嗡的响个不停,门前场上的鼓风机也在运转。还是那些帮工的人,她们一刻不停歇地帮忙拾稻穗,捆稻穗,碾稻穗。闷热的天使动物都懒懒地躲在棚里不愿出去,帮工人身上的衬衫湿的紧紧贴在肉身。万万戴着帽子光着脚踩在干硬的田埂上,这满眼的金黄,像海浪一样翻滚,万万躺在稻田里,无忧无虑地憧憬着长大。
是的,童年一定是要属于农村的。万万的内向,万万的安静,万万的不爱说话都是这里的一切影响的,而万万的内敛,万万的冷静,万万的理性表达却也是这里的一切所赋予的。万万常常想起这两幅在脑海里印象深刻的画面,它们存在于万万的整个童年啊。
屠万万六年级了。她的语文成绩特别优异,常常在省市级的作文大赛中获奖。她总是被老师赞扬能常常以宁静清远的笔触打动每一个读者的心,她的文章总有一股清新自然的气息,不矫饰,不造作···
屠万万到了上中学的年龄,因为成绩出色而被保送到市里重点的寄宿中学。万万在这间低矮的小屋和爷爷奶奶生活了十几年,条件并不优越,可是这里的瓜瓜果果,鸡鸭鹅狗都舍不得万万啊。屠万万一对清澈的眸子里蹦出晶莹的泪花。
那是到了万万快初三毕业的时候,万万拿着自己获得省级作文大赛一等奖的奖状回来,回到那曾经熟悉的小屋前。通向东西村的石子路早已铺上了柏油,而曾经远远望过去一块块绿油油的稻田不见了,小屋已成了半片废墟,东面的墙上用石灰刷着一个被红圈包围的大大的“拆”字。
万万曾经常常会搬着小板凳坐在小屋背后的泥坡上对着水稻田写老师布置的作文,在这里思绪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偶尔也会有几只调皮的青蛙来打搅,但是有时候它们又常常为万万带来特别的灵感。
万万想,奶奶的小菜园呢?那些帮工的人呢,她们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