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仅于我,我们全家对于梅菜都是有着特殊感情的。每每闻及母亲腌做的梅菜从土瓷罐里散发酸爽的芳香时,我们总能忆起住昔岁月的艰难。
梅菜于我的家乡华容来说是一道再普通不过的农家腌制小菜。 随处人家的女妇都会变戏法般将脆嫩新鲜的芥菜腌成酸爽香口的梅菜。或与妇人家的性子相关吧!性子刚烈的味道会有些许浓,性子柔和点的味也就谈多了;或更与腌制方法有关,梅菜味道细品下差异的秘密也就成为了女妇们不会轻言授说的了。于我却独爱继承外婆腌制方法的母亲的梅菜。我似乎从中品出了融进梅菜的浓浓情义。
经历了六十余年人生风雨的母亲时不时讲起梅菜于外婆家充饥救命的恩情。上个世经六十年代初,大食堂的兴盛让母亲一家有了挨饿的感觉了。锅碗等一切的厨具响应号召交了公家,且谁家也不能有炊烟的升起。如何在粮食短缺又不能另灶升火的窘况中填饱肚子,成了外婆家头疼的大事。
母亲是年尚幼,寡语的外婆也是很少言起那时的岁月。随着外婆的离逝,如何发现梅菜能饱腹充饥以度饿荒的过程也就无从知晓了。
我想一定是在某个集体工日后的傍午,黄昏夕阳的余辉泻在归途的荒地上,劳作一天而又饥肠辘辘的外婆从此处却是发现了一株或是几株野生芥菜。外婆腊黄的脸色因为异常高兴而刹那间是泛了一层红的。当日定择了个静谧无他人的时刻,匆匆急急将芥菜割回了家。趁着朦朦胧胧的月色,拉上外公做伴,粗约洗净了芥菜,稍稍凉干,接着抱上那几株鲜嫩脆绿的芥菜,怀着惊喜不安,与打着马灯的外公摄手摄脚一同来到了农舍下的地窖。可以想出的是,地窖一定已是废弃有了些时日,染了尘土的旧农具随意摆放,可于腌菜的瓷罐,却是洁清异常。外婆也许早有了对以后生活的筹划,故平日就来擦净。我努力以想象的力量驱使着时间倒流,我似乎感觉走进了外婆曾经的岁月。那一夜定是无眠,外婆在马灯微弱的亮光下于瓷罐底铺上一层芥菜,又撒上一点盐巴,再铺上一层芥菜,又撒盐巴。一层芥菜一层盐巴,空心的瓷罐实沉起来,外婆感觉自己的肚子也是一定实沉了起来。额上的汗珠不知是因于紧张还是劳累愈渗愈多,甚至于滴进了罐内芥菜中,却也全然不顾了。以后的日子就是芥菜在瓷罐中催生奇异的味蕾变化,外婆在瓷罐外等待中寄予着更多的期盼与希望了。
母亲时至今日依然清晰记得于饥荒的日子里第一次以梅菜充饥的景况。那个夜晚,当外婆从地窖瓷罐中神奇般掏到几片已变为金黄色的梅菜时,母亲、姨妈还有舅舅们一边是诧异惊喜到张大了嘴,一边又被梅菜鲜爽的清香刺激了味蕾。本已吃不饱,每到晚上八九点必是饥肠刮肚,今且又有梅菜诱惑,全家人都早已是馋涎欲滴了。母亲怀着从今后不再挨饿的急切愿望,从外婆手中慎重其事地接过分来的几片梅菜梗叶。她已是迫不及待了,来不急细佃欣赏金黄色梅菜茎叶展开来的诱人身姿,一口就将塞入口中。"哎呀!好酸,姆妈。""馋嘴!"外婆欣慰地笑道。芥菜发酵后的优质植物纤维和蛋白撑起了母亲的整个胃,有了梅菜充腹的夜晚,母亲很少再半夜饿醒了。幼小母亲的脸色也必是在悄然中有了变化,淡黄中泛起了一点孩儿红,有了四月桃花粉的感觉了。这些细小处身体的变化,梅菜应是功不可没了。
以后的多少个夜晚,外公外婆定是冒着风险择了个隐蔽的野外抛荒地,悄然种上了不少芥菜。为不竭地腌制梅菜供应了原料。
梅菜让外婆家平顺度过了那段艰苦的年月。
长大了的母亲也从外婆那里学会了梅菜的腌制,在以后生活的日子里,母亲于梅菜却有了更深的情缘。这或许因母亲与梅菜有过那段难忘经历吧!是梅菜给了年幼的母亲温暖和力量、生命与希望。
而这一次,梅菜又给了中年母亲更多的创业信心和生活勇气。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市场经济大潮下的父母终于还是摔碎了"铁饭碗",从国营工厂下岗失业了。生活开了一个大玩笑,一贯认为进了工厂就是掉进金窝窝的父母,面对下岗表现却是束手无策,加之我和妹妹都在上学,经济生活的压力让父母愁眉难开。
我还依稀记得那个夜晚,躺在床上,窗外漆黑一片,月亮应是被厚厚的云层遮掩了,透不出一丝光。从隔壁的房间却传来了母亲低沉压抑的抽泣声,接着是父亲的安慰声。读高中的我已能理解下岗失业生活的不易。父母窃窃私语了一夜,我也是半梦半醒了一夜。
或许是父亲的相劝,给了母亲走过生活挫折的信心,消沉的情绪有了一些起色。有一天,心情终于随着天气的放晴也明朗了起来。母亲买来了一些芥菜,准备了几口大瓷罐。她忙前忙后了起来,不是在拣菜叶,就是在洗菜梗。母亲开始了她新的生活,和父亲商讨几晚的结果是激起了母亲做好梅菜生意的热情。眼中的这些芥菜应是全部的希望和未来了。她要学那个年代的外婆,用梅菜点燃即将熄灭的生活。
母亲做起了梅菜生意,父亲也来帮忙了。母亲永远记得做梅菜生意的第一天。那天的清晨,还只有麻麻亮,遥远的天际间微微露出一点点鱼肚白,父亲即挑着一担刚腌渍的新鲜梅菜向菜市场走去,走向新的生活、新的挑战。母亲跟在后面,目光并没有看着父亲的背影,而是把满眼的关注聚集在了梅菜上。这哪里是两担普通的梅菜,肩上负着的是对以后生活的全部期许。
梅菜的生意终于起步了。虽然母亲的朴实、诚信、正直为生意的开始起了作用,但我始终认为还是梅菜的味道至为关键了。这味道里有着岁月沉淀的感人亲情;有着艰辛生活的不屈情怀;有着向往美好的奋斗精神。一定是梅菜的味道撩拨了客人们对于回归乡土、回归本质的心弦,母亲梅菜的生意越来越好了。
不知从何时起,母亲多了一个别样的称呼"梅姐"。我想这是市场的客户们对经营多年梅菜生意的母亲一种亲切的敬称吧!母亲很受用这个称呼。我有时也打趣着母亲,学着别人喊道:"梅姐、梅姐。""别取笑你母亲了。要不是我梅姐,你能上大学,你能买新房。"是啊!是母亲用梅菜支撑起了全家的生活;是母亲从梅菜中找回了家人生存的勇气与自信。
谈到未来,母亲充满乐观而又满怀豪情,完全看不出一点快六十岁老妇的颓废。"我要招人,扩大生产;我要注册梅姐商标;我还要把梅菜销到网上去……。"母亲激情述说着她和梅菜的末来,与二十年前的母亲相比,已是判若两人。梅菜改变了母亲,也改变了我们家。
我喜欢把梅菜的叶子展开来,透着亮光仔细观察叶子中茎脉的走向。芥菜经过了盐水的腌制,并没有就此凋谢飘零,而是呈现出了另一种美味的生命形式。这伸展的不屈的茎脉,就是生命存在的最好证明了。从芥菜到梅菜的过程,不就是如外婆、父母般普通华容老百姓面对生活,顽强进取而展现生命意志,追求更加美好人生的过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