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沉默背叛了你(转)

我坐在姥爷的遗像边,一个竹摇椅上,快二十年了,想不清这把椅子是在他过世还是在世时买的,只记得我们几个小孩坐在这上面摇过无数次,它已经褪成了橙红色。在过去,这个摇椅是几个孩子们的乐园,谁都想霸占上去多摇一会儿,在那种摇动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安静了下来,妥帖且带着冲动,这把竹摇椅在记忆中非常巨大,像一艘船。

在放着竹椅的那个房间,时间是没有边界的,可以叠纸飞机飞舞,可以抱头钻进沙发里打架,可以倒立床头,可以在窗台上拉力飙车,可以唱歌可以哭泣,可以干任何想干的事。大人们偶尔会进来坐在椅子上抽烟闭目养生,我们很讨厌他们进入这片乐土,锁了旋转门把手,里面干什么,他们压根不会知道,或者我们直接从窗口跳出去,下面是煤堆,萝卜进坑,一个接着一个,外面的空气很新鲜。

隔过一间不大的客厅,厨房和炕头在同一间大屋子里,叫吃饭的声音从那里传出,包括我妈在内的几个姨姨都声音洪亮,听声音就饱了,那时候似乎是不需要吃饭的,徜徉,只需要徜徉。姥爷在世时,大多数时候都坐在炕上,面容干瘦憔悴,吸着氧气,他很少讲话。

如今摇椅上铺满了杂物和衣服,我费力地搬走它们,它依旧坚固可摇,像姥爷黑白遗像里坚毅但似乎飘往远方的眼神。外面是亲戚们嘈杂的聊天声,他们不会聊起死者,只聊些吃喝,工作,孩子,成功,挣钱,一刻不停。在满是盆栽的小屋里,阳光正好,窗外是一所幼儿园。我重新躺在摇椅上,陷入对死者的怀想。我对姥爷的记忆不多,他很早就走了,印象深刻的有这么几件。

刚上小学时,我妈带着我去姥爷家写暑假作业,我趴在乐园房间一个茶几上写了一下午铅笔字,我写得很随便,写完姥姥惊叹地夸我字写得太好了,我吃了一惊,姥姥拿着那几张信纸给姥爷看,他当时已病魔缠身,看了只说我写的那个“包”字,在过去那个应该写成“饱”,吃的东西怎么能没有食字旁呢?我听了觉得挺可笑,觉得姥爷迂腐。现在想他说应该说的是民国时代,他的大概意思是繁体字到简体字似乎出现了某种问题,他愤世嫉俗的语气在我听来那帮搞文字简化的人好像都是些蠢货。

姥爷是个知识分子,在联校当过校长,去过县里组织部,还研究党史,编纂县志,听我妈说他在电视上看到某位领导人,总表达不满,对一些领导开会讲话时虚情假意的落泪深表厌恶。我妈觉得姥爷挺没劲的,她说做人要圆滑一点才好在社会上混,姥爷太刚了。姥爷喜欢看一些很厚的中国历史书,记得有好几本四块砖头拼起来那么大清朝历史巨著,我第一次知道中国有个皇帝叫乾隆,那一套书深藏在南房阴暗的衣柜里,那些厚书下葬时全和他埋在了一起。

我妈说在她小时候,姥爷总喜欢给她辅导作文,还仔细批注,我姥姥是个小学老师,她说反倒姥姥没怎么管过她的作业。姥爷倒没有给我辅导过作业,有一年期末考试我考得很差,我妈很生气,载着我去姥爷家探望,一路上没理我,我想姥爷也一定会发脾气骂我一顿,但在她们的交谈里,姥爷始终没有说一句话,这让我觉得好像成绩也没那么重要。还有一次放暑假我在姥爷家玩,把卧室门反锁了,钥匙却在屋里,我被我妈又埋怨责怪了一顿,我想姥爷下棋回来一定也会教训我,傍晚姥爷下完棋悠然回来,在我的记忆里他始终也没有说一句话,他把卧室的纱窗扒开,跳进去开了锁。

除了看书,姥爷生前还有三大爱好,抽烟,下棋,玩掌上游戏机。姥爷烟抽得厉害,在乐园房间的床下都是整条整条的芙蓉王,红塔山,小熊猫,有点军火仓库的意思,他生病后家里人把烟藏了,炕底下,衣架衣服兜里,地窖里,他后期应该失去了挺大一部分吞云吐雾的人生乐趣。在他身体还好时,夏天里午休过后他就拿着马扎去胡同外几百米处的树下和一群老人切磋棋艺,傍晚再漫步回来,在电视上也喜欢看央视五台的讲棋节目,姥爷棋艺有多高,不得而知,但他黄褐色大框眼镜后面深埋的双眼中,透露出一种世外高人的意思。

小时候还流行掌上游戏机,就是《我爱我家》里傅局长经常玩的那个,俄罗斯方块是重头戏,我表姐玩得好,经常创造全家纪录,姥爷不服气,抢过游戏机,整个下午都靠在叠高的被褥堆旁修炼操作破纪录。游戏机左侧最大的按钮被按坏了,他拿出螺丝刀,打开后盖,垫一点纸,又能玩了。

姥爷最爱看的电视频道还是央视五台,各种体育项目通吃,有一年他看奥运会的女子艺术滑冰,我的一个表姐换了频道,另一个年长的表姐开玩笑说:“别换呀,爷爷喜欢看呢。”姥爷表情严肃,没有说一句话,换回频道后,继续津津有味地看着。

在新世纪的第一年,姥爷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他葬礼的时候,我妈哭得撕心裂肺,她说几个兄妹里,姥爷生前最喜欢她,姥爷的棺材放在客厅里,庞然大物,在大街上送葬的哀乐响起时,我突然忍不住哭了出来,一个人从此就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消失了,干干净净,彻彻底底。姥爷去世后办葬礼的一天,记忆里我看到姥爷的灵魂在半夜从卧室的门外沉重地走过,我想和他打声招呼,但瞬间就无影无踪了。

姥爷的遗像从胡同口搬到闹市区,再搬到幼儿园边,二十年过去了,我们也步入社会,经历着新世纪周遭的一切,社会、生活、情感,坚持、困顿与迷茫,鲍勃·迪伦说:“Your silence betrays you.”(你的沉默背叛了你)。在那个摇椅上,我还能想起过去的烂漫时光,想起姥爷严肃的面孔和戏谑的笑容,不知道他和那些亡人们在天上怎么看这世界正在发生的一切,不知道他们能不能像在乐园房间里那样快乐。

每一次回老家,我都愿意和姥爷的遗像多呆一会儿,有时候我更愿意和死人聊天,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这篇献给姥爷,如果他可以看到这用简体字敲出来的拙文,不知道会不会为我修改,或者依旧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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