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1)
姐姐给了我一块巧克力,还是德芙的。
我简直高兴坏了,要知道我们根本没有零花钱,连一角都没有,我没有去想姐姐为什么会有钱买这么好的巧克力。
晚上下了场大雨,我知道这样潮湿的气候自己是要受罪的。只要天气冷得慌,或者下大雨,我的右膝盖就会疼,骨头移动再掰开一样的疼。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我只知道两种原因,一种是我妈给的,说在我不会说话的时候,不小心将我楼梯上滚了下去,也许是把膝盖的某根骨头给移位了,更糟的是也许跌坏了。还有一种是我自找的,下雨天我去上学的时候,总是把裤子给淋湿了,我穿着这湿裤子坐在教室里,直到裤子渐渐地在我的皮肤上干了。久而久之,我的就坏了。一种叫风湿的疾病。
也许两种都不是。我妈叫我忍。因为我还没有到死那一步。
这时候我姐姐会体贴地帮我擦活络油,凉凉的,后来就火辣成一片。往我膝盖里揉搓,我在这迷迷糊糊之中睡着了。
我姐姐身上有活络油刺鼻的气味,她的头发总是整整齐齐,脸上的痣有着小小的绒毛。我依赖我姐姐。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失去她。我们俩就像左右手。
顾宁静是我顾心尚最引以自豪的姐姐,她长得像我妈,很漂亮,性格文静不闹事,学习又好,从小到大都是班上的第一名。我们家的墙上密密麻麻都是贴着我姐的奖状,金色的奖金都是第一名。没有一张是我的,我和姐姐不同,我对学习一窍不通。
理论上我姐姐这么勤奋聪明不应该在镇上读中学,当时我姐姐考小升初的时候,报的是市里数一数二的好学校,连老师都说我姐姐聪明能干,凭她一定能够考进去。那一天考试的时候,下雨了,我姐姐是要去市里考的,我妈陪同。
我妈一向拮据,却在那一天给我姐姐买了新鞋子,她说,顾宁静啊,你一定要为妈争口气。妈穷了大半辈子,我已经没指望你爸那人了。别人都说知识能够改变命运,妈就靠你了。
可是我姐姐没有考上,她失败了,知道结果的姐姐躲在被窝里哭着。我说:“姐姐别哭了!不就是考试吗!”
她探出脑袋,整个眼睛都是红的。她对我说:“心尚啊,我真羡慕你。”我不明白。因为我妈总是对我说,心尚啊,你怎么那么笨?看你姐姐多聪明。
明明应该羡慕的那个人是我才对。可是姐姐却说,心尚啊,我好痛苦。
姐姐又哭了,“大家都觉得我一定可以,其实我好害怕自己要是失败了怎么办?他们那么相信我,我要是不行怎么办?所以考试的时候我一直这样想,我的心跳得几乎痛苦,我想马上离开考场。可是我不行,他们都在等着我的好消息。”
“那一天我早就猜到自己考不上了。因为那一天,我在心里想的是,我不想考试。我不想上学。我想离开。”
姐姐的声音,仿佛悲伤地像一滩水。
姐姐你是这样想的吗?你其实不想那么累。我抱着瑟瑟发抖的姐姐,听她说。心尚啊。我好想离开这里。
跟我爸一样的话,她也爱说这句话。
“去哪里?”
“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只要不是这里。”
“我也想去。姐姐会带上心尚去吗?”
“会。”
不知道为什么。我还是感到很难过。
后来姐姐考不上,留在了镇里,尽管没有考进市里的学校,但成绩在镇里的话还是可以免学费的。我妈虽然失望,却也没说什么了。
只是叹气。叹一口深深的会流动的气。仿佛一朵花碾碎的声音,就这么碾在我姐姐的耳朵里。
姐姐(2)
我回来的时候,姐姐在梳头发,她对我说,“心尚啊,等你头发长了,姐姐给你扎辫子。”我点点头。我和姐姐睡在一起,一张床,一个长枕头。
我摸了摸自己的头发,还在耳上。
晚上的时候,我们都会在床上写作业。我也许天生就不适合学习,我总是发呆,课也进入我的脑子里发呆。
发呆的时候我是安全的,没有危机感的。我喜欢大脑集中不起来的感觉,因为我觉得我是柔软的,像没有了呼吸一样,我可以改变世界的法则。只要我想,我就是那样子的。
当然,现实是现实,我的发呆也是听不进课的坏处,我几乎每一科都不及格,而我姐姐科科都一百分。我在床上对我姐姐说,帮我写这张试卷吧,我实在写不出来,明天交不了我就会挨板子的。
我姐姐有个缺点,就是心软,就是容易被人话钻进心里,然后掏不出来。而且,她就是爱学习的女孩,除了学习,一窍不通。不过,也意味着,除了学习。一切都是新鲜的。刺激的。诱人的。只要它来了,就一定陷下去,爬不出了。
我姐姐谈恋爱了。所谓的早恋。初二上学期偷偷开始的,下学期就已经如胶似漆,他们是同班同学,光明正大在小卖铺喝对方的水,一起手牵手走路。然后接吻。
我第一次见到姐姐的那个他,是偶然的。那时候,我和姐姐在海边上的红色桥子散步,桥底扫着红油漆,下面是因退潮而露出来的尖石块。破鞋子。泡沫饭盒。天上是由红光染成的云朵,奇怪的形状。偶尔落寞的飞鸟。
空气中是咸味,鱼腥味,风特别大。一些破烂的船,让我想起我爸,他说,心尚啊。
我想要离开这里。
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
我认为说出来这句话的人都是自私的,狡猾的,因为一个人会在出生的地方留下太多印记,而总是想要抹掉,因为这里让人觉得不自由。因为。自由首先就要未知,那些痛苦悲伤总在这个熟悉的地方有过,而寄望未来。遥远。那些都是未曾开始过。
我也希望离开。我也是个自私的人,我也可以抛下所有熟悉的,曾经留下我的。然后远走高飞。我宁愿选择陌生,也不要面对那些熟悉的压抑。痛苦。悲伤。不安。
姐姐(3)
谢亮就是我姐姐的男朋友。那一天风很大,他骑着摩托车出现在我们面前,排气筒叫得特别大声。鸟儿惊慌失措,犹如地面不再安全,只有飞翔,它们才觉得万无一失。他一身白衣服,头发有点长,尤其刘海,看起来有些颓废。我姐姐上去抱住了他,他往我姐姐的脸蛋一亲。然后他看向我。
“她是你的妹妹?”
“是啊,顾心尚,小不点。”我姐姐推推我,又指着他,“他叫谢亮。”
“哦。”我不高兴。我感到一丝危机。
我盯着他看,我头一次看人看得那么认真仔细,恨不得盯出个洞来。不,还有一次,是第一次见到谢蔷惟的时候,我那时候是被谢蔷惟漂亮又楚楚可怜的样子给迷惑了,就像妖精那样,施了点法。而现在,我是带着一种恶劣的感觉去看的。
谢亮是个脸颊有着青春痘的男生,个子不高,跟我姐姐一样高,我姐姐一米六。他的头发前半段染着金色,不是很深的那种,像被阳光晒很久那种掉色一样的感觉,是精品店两块钱一小包的染发剂。
他身形瘦小,皮肤又不白,除了鼻子算是高点,但脸上的痘痘总让我觉得恶心。尤其我们这些小学生,根本不知道痘痘是什么。
他完全不像电视剧中的男主角,谢蔷惟才像。但我还是想不通我姐姐为什么会喜欢他,我姐姐那么优秀。我不喜欢我姐姐喜欢他。我反感这个男的。
他抱我姐姐的时候,像要取走我姐姐的魂一样。
谢蔷惟微笑的时候是美好温柔的,像水仙花一样。而这个男人,这个叫顾帆的男人。他笑起来有些难看,他抽烟,红色双喜的香烟,手指抖了抖,烟灰掉下来。他身上是烟味,刘海是现在流行的另一边斜长。遮到眼睛。半边的塑料耳钉。
他闻起来,像腐烂的气味。我知道他一来,我们家注定会发生些事。我想阻止,又无能为力的事。我有预感,有时候我不需要的,它总会发生。
姐姐(4)
自从我姐姐恋爱了,她就喜欢往厕所里钻,那儿有一个大镜子嵌在洗手池的墙上,只要有空她就占着镜子照个不停,梳头发,整理衣服上的边边角角,扯眉下那些杂毛。她放下头发时,额头的发际线从中间分出一条白线,扎上马尾露出白亮的额头,两条眉毛又黑又浓。
星期天的时候,我看见她一大早就在厕所里弄这弄那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用上了洗面奶,又敷着两块钱一张的黄瓜面膜。接着换上了一件我没有见过的新衣服。
“啊啊!妈给你买衣服了?”我表现得非常夸张。甚至,我要是听到我姐姐说“嗯”,我可能会暴跳如雷。因为我家现在这种情况,穿新衣服是奢侈。
“没有。他买的……”
刚开始我还听不明白,眼睛像一层雾气一样,接着我想起了“他”就是骑着摩托车的那个男生,我拨开这层雾,只是“哦”了一声。我不太高兴。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男生。不可否认的是,他正在从我身边抢走我姐姐。
事实上,我实在是最底层的穷苦人,恨不得得到一点甜头,要么,天降美食。我的口袋摸不出一分钱,那种口袋几乎摸出底翻个遍也没有找出什么东西来,总让我被空气一样巨大的失落塞得满满的。所以,当他为了接近我姐姐而讨好我买上各种各样的零食时,我的抵抗一点点柔软,一点点被拔出来,像拔一根头发一样。
他很大方。除此之外,我想不出别的。
每次我都去当电灯泡,因为我知道约会就代表有吃的,我们去甜品店点了两个蛋糕,我自己一个人吃一个,而他们分着吃。他们咬着叉子,捣下一块柔软的蛋糕,然后互相喂着对方吃,谢亮嘴角里沾着奶油,我姐姐就用食指一点点擦拭。然后将脏了的食指伸进自己的嘴巴,像舔棒棒糖一样。
我可能真的站在贫穷的底下太久了,我根本不管他们在大庭广众之下卿卿我我,我只盯着面前的蛋糕,一块又一块塞进嘴巴里,然后用力咀嚼着,就算吞进胃里,我还是不放心眼前的蛋糕会不翼而飞。说真的,我现在只需要幸福。
需要甜到腻的幸福。就像我姐姐只需要爱情一样。
我一直都不知道姐姐还有这么一面。在我看来,姐姐就是个拼命学习的女生,那种学习是没有呼吸似的,脑袋要一直热。姐姐说,别人晚上复习到十点就停止,而另一个复习到十一点的可能会超过他,而多一个小时机率更大,所以她要从晚上七点复习到凌晨一点。那么,即使学习再难也不会比人学得少。
我妈总说姐姐是个当大学生的料,而我,她说我是要饭的,吃饭拿碗的时候就像一个小乞丐样。
我妈说得有道理。大人对我的见解都大同小异。老师说我脑子这么笨,长大只能去种田。其实,我不讨厌种田,我喜欢周围都是庄稼,庄稼就是食物,有食物肚子就不会饿着,挨饿的感觉太可怕了,整个肚子都是空气一样膨胀,是空荡荡的,除了有食物挤出这股空气气外,我再也不能拿空着的肚子思考了。
我有片庄稼,想想我都觉得满足。
姐姐(5)
姐姐去外面回来的时候,是带着“大熊猫”回来的。“大熊猫”是一只超大的公仔,比我还要大,毛绒绒的。我“哇”了好几声,是谢亮送的,我注意到熊猫的屁股特别圆,比头还要大。姐姐将它藏在衣柜里,我时常偷偷钻进去,跟这头熊猫挤在一起,我闻着它的味道,那种甜甜的香水味。
衣柜又窄又黑。我好像被一辰浓郁的黑色包裹着,那些细微的光线从柜门的罅隙中缠在我脖子上,我深深地呼吸。
这头熊猫还是被我妈打扫的时候发现了,我姐姐谎称是填家里号码,免费抽奖得来的,我妈信了,要是我说的她肯定不信,可说话的是我姐姐,三好学生,我们家的未来。她不会说谎。她是我妈的骄傲。
事实上,我姐姐上初三的时候,头一次考砸了,没有免学费的资格,甚至连半免都没有。我妈当时还不信,说是不是同名同姓。可询问多次,她也能认了,顾宁静第一次沦为了普通人。那一天我妈也是第一次骂她,初三了,就跟高三一样重要。初三考好了,高中就会好,大学也就稳了。
大学稳了,工作总是好的。
工作好了,日子就过得好了。
我姐姐流着眼泪点点头。可是当天,她又跟着谢亮去了,坐着他的摩托车,风又大又冷,他们像两只小鸟。我姐姐搂着他的腰,把胸贴上去。
自由。疯狂。想要飞翔。
在冷风中,呼吸是疼的。耳朵是风飘来飘去的声音,也令人想不到别的,就剩下这一刻,就只有这一刻。他们接吻了,谢亮之前吸了烟,嘴巴里有焦油和烟草的味道,口腔滚烫。我姐姐爱他,所以并不讨厌。这是个很长的吻。以为一吻,天荒地老。
她回来的时候,我闻到她身上有烟味。那种要烧灼的气味,像我姐姐的瞳孔,有时候,她会使我害怕而移过眼去。
我姐姐把校服裤脚找裁缝改成窄式的,那时候发了点育的女生都喜欢这样。
那时候,谢亮给我姐姐买了手机,是当时很火的牌子。诺基亚。我姐姐总在被窝里亮着手机屏幕,疯狂打字。偶尔笑出奇怪的声音。
在当时有手机是件很牛B的事了,那时候网络还不发达,微信也没有,只有QQ,简单的页面,连广告都没有。我偷偷看了几眼我姐姐QQ上的内容,是在她上厕所的时候。
谢亮的备注名是老公,其中有一段内容我快速扫过去,无非就是老婆我爱你,然后就是老公我也好爱你。接着就是老婆我好爱好爱你,你知道吗?
年纪轻轻的我,没见过这种“大风大浪”,把手机快速关掉一扔。像吃了屎一样扭曲着表情,吐吐舌头,绝对不是装可爱,而是觉得空气在口腔里恶心。吐点空气。
爱情是无可救药的事情啊,我那时候并不知道这一点。我应该早点知道的,那么我一定会杀掉谢亮的。我讲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