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OO二年前后,无锡城的西南角,五里湖边上有一处废弃的码头;只有一条弯弯曲曲、坑坑洼洼的小砖头路可以通达。随着码头一起废弃的还有两间砖砌的平房,房子以前大概是办公室,里外墙都被水泥粉刷过;有廊檐,还有一道楼梯通到平房顶上。
盖房子包工头王勇是第一个打这两间房子主意的人。平常,他吃喝嫖赌成百上千都不心疼,却缴尽心思想省下每月两百的房租。
于是,他便带着铁锹,扫帚之类的工具,把这两间屋子里里外外打扫一遍,又托人说关系,从南边的豆腐作坊里拉来电。
就这样,一个可以安家的地方搞定了。
他一家老小刚搬这儿时,码头边只有两条敝篷船;也是外来人,为了省房租,买条破船,支起篷子,当家住。
船上的人看到王勇家通起了电,又来讨好他,把电通到船上。
日子一久,来码头边停靠的敝篷船越来越多,一条紧挨着一条。后来的人干脆不买船了,直接在码头上搭房子住。也不讲究外表好看,只要能蔽风断雨就行。两年工夫,这儿俨然变成了一个小村落。
大伙来自四面八方,有四川的、安徽的、河南的、还有苏北的。这些上了年数的人,操着各自方言,相敬如宾的处在一块。大家都默契地遵从王勇,他好似这一村之长。
码头村上的居民,大部分都从事一种行业;拾废品、收废品,既不要受人规矩,也没手艺要求,还能每天见到现钱。一天收入或多或少,运气好能挣个两三百,如果碰到单位企业的生意,千儿八百都有可能。
大家早出晚归,白天村里冷冷清清的,一到黄昏便炊烟袅袅。临上床之前,大伙都要聚一块,聊聊生意好坏,没有一个人会把收入和盘托出,只会哭穷,却想套出对方情况。
大伙一直忙,就连雨天都不歇着。汛期一到,五里湖里的水暴涨,船上的人就在湖里撒下鱼网,网到的鱼都有二斤以上;可惜看着肥美,吃嘴里却有一股柴油味。岸上的人,乘着雨天,把房子修修补补,从一间扩到两间;讲究一点的人家,还单独盖间厨房。
这里没有人赌钱,只喝几杯便宜的白酒。因为大伙都过得紧巴,都亲身体验着挣钱的艰辛。也有人躺床上,美美的歇两天;太阳一出,就又得走街穿巷去呦喝。
有的人骑三轮车,有的人拖木板车;女人就跟着走,一边走一边四下瞅,什么废塑料烂薄膜,空瓶子易拉罐,只要可以卖钱的,一个都不放过,统统放进掮着的蛇皮口袋里。这是一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群体。
他们衣服又脏又旧,头上脸上总是沾满灰尘;手指头像枯枝一样干瘪;舍不得吃穿,每一分钱都当命似的积攒起来。无锡城里却有一些无赖在打他们的主意。
许多倒霉事偏偏都让高健老爹碰到了。
高健老爹其实刚五十岁出头,只不过长得显老。矮小的身材,总是穿同一件灰色的粗布衣裤;瘦削干瘪的脸,像沒了水分的葡萄干,满是褶子,又黑又暗;头发黑一半白一半,所以他爱戴上一顶鸭舌帽,不论春夏秋冬,每天都戴,只有睡觉梳头的时候才会摘下。
他的老家在河南的穷乡僻壤,讲一口浓重的河南话;种了大辈子的地。一个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如果家里再一贫如洗,娶媳妇好似天方夜谭了。高健一直单身到三十二岁,才有女人肯嫁给她。
女人和他一样高,比他小两岁;据说婚姻上受过打击,才万念俱灰,委屈和他成了家。女人长得俏丽,却有些神经质。他不在乎,如获至宝,想方设法哄她疼她。人毕竞有感情,日子一久,女人也想通了,接纳了丈夫。有时候,穷男人更懂得疼爱女人。
两年后,他俩生下了女儿,取名高晓琴。这女孩天生聪明,打上学起成绩一直很好。两口子很开心,发誓一定要把孩子培养成材,不论花多大代价。他们省吃俭用,节约下来的钱全都花在晓琴学习上。
从小学到初中,再到高中,女人一路伴读。男人在村上起早贪黑的忙,把家处理得停停当当。晓琴争气,没让他们失望,考上了无锡轻纺大学,江南大学的前身。来无锡城报名时,这对从末见过大城市的夫妻俩觉得沾了女儿的光,借下来的那点债便不觉得是压力了。
有老乡的帮助,高健才带着女人住进了码头村。还是有老乡的帮助,他才学着做废品生意。从一个干惯了死活的农民过渡到要头脑机灵的生意人,他是花了不少时日,也交过一些学费,才适应这个行当。
他并不一味收废品,有时王勇缺小工,也会把他带上。他人老实肯干,自然颇得王老板喜欢。只是这家伙不爽气,总是拖欠工钱,终究没做生意好,或赚或赔,都是现钱,叫人心底坦实。他还扔不下老家的几亩地,每年农忙,他还要赶回家乡种谷子、收谷子,所有的收入,两口子都不敢乱花,统统是为女儿准备的。
尽管晓琴很懂事,从不乱花钱。可是学费、生活费终究不能少。每月三十号,高健都要把七百块钱的生活费送到女儿手上。望着父亲含辛茹苦的样子,孩子心里总是一阵酸楚。高健外出收废品,从不把女人带着,总是一个人,骑着三轮车在周围几十里的地方转悠。
一晃便两年过去了,码头村上的人都认识他,就连一些本地人也认识他。他为人老实憨厚,从来不在枰上玩假,人家都愿意把废品聚着卖给他。看着还有两年就要熬出头,他心里甭提多快乐。
每个学期的开始两个月,是高健压力最大的时候。
这不,马上就要到国庆节了,又该给晓琴送生活费,可是家里搜搜刮刮只有五百多块钱。他必须多辛苦一些,哪怕秋老虎再厉害,也要在外转一整天。这天晌午,他蹬着三轮车在东降镇上吆喝。生意越来越难做,车斗里只有少许的废报纸废纸板;这些废品赚不了几个钱,只有废铜废铁利润才好。他骑了一上午的车,还没吃饭,只喝了一些带在身上的水。
这时候,他真感到又饿又累。
讨厌的太阳好像比夏天还刺眼,晒得他浑身淌汗。
可是,他还不想回码头村,带着希望,继续在镇上转。
最后,他实在累了,便找了一处树荫歇脚。鸭舌帽早就换成了草帽,又圆又宽的帽沿既可以挡太阳,也可以当扇子用。
他把三轮车停在一旁,就坐在路边扇风。
一辆白色面包车在他身边停下来。车门一打开,他看见里面有三个小青年:一个开车子,另外两个坐在后排;他们都穿短袖汗衫。
“喂,老头。”其中一个青年冲着高健叫道。他穿的是黑色汗衫,体型较胖;旁边的那位穿白色汗衫,稍许瘦些。高健抬眼朝他俩看。黑汗衫继续说道:“黄铜收吗?”
原来来生意了。高健立刻站直身体,走到车子旁,说:“收啊,你有多少?”
黑汗衫踩踩脚下的蛇皮袋说:“这么多。一斤多少钱?”
高健觉得车里人看上去很紧张,心想这些铜一定是来路不明的货。他听同行讲过,遇上这样的生意,一定要把价格往最低压,反正他们要急于出手。于是,他报了一个很低的价:“十五块钱一斤。”
白汗衫似乎不相信听到的,说:“老头,你开玩笑吧,人家都收二十呢。”
“那你就卖给别人吧。”高健讲完,就故意往回走;其实他很想做成这笔生意。他听到车子里三人在叽叽咕咕,大概的意思就是早些把铜卖成钱。果然,黑汗衫又叫住他,“老头,你别走啊,就这价卖给你,但是不许玩枰。”
“你放心好了,我做生意,最老实了。”
“那就好,我们相信你。”白汗衫边说边把脚下的蛇皮袋提起递给高健。他打开袋口,拿了几块出来看,那确实是好铜,而非一般的废铜,一定是哪个铸造厂弄出来的,市场上可值钱了。他还想再拿几块出来看,车里三人开始发急了,一个劲地催促:“快点称,被人看到不好。”
最后一称一算,总共三百一十块钱。那三人也爽气,又把十块钱零头砍了。高健从口袋里掏出三张百元票子递给黑汗衫 ,开车子小青年突然对他叫道:“嗳,老头,麻烦你把你的三轮车往路边挪一下,挡住我路了。”
高健赶忙转身过去挪三轮车,然后又回到车门前,把放在地上的蛇皮袋提到车子上,那沉闷的响声让他感到十分满足,甚至没注意到面包车一溜烟似的开远。是可以回去吃午饭了。他把车子蹬得飞快,一边哼着家乡戏,一边算着这笔生意要赚到两张票子,不由得心花怒放。
回到码头村,女人早就做好饭等他吃。他还没心思吃饭,从车斗里提着袋子,直接奔到屋子里,并对女人说:“孩子他娘,今天做了一笔大生意。”
可是,当他打开蛇皮袋,朝里面看时,脸色一下子变了;刚才的笑容凝固了,逐渐地沮丧。
他看到的不再是黄色的铜块子,而是灰色的石子。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究竞怎么回事?
越想把事情来龙去脉回忆清楚,越觉得脑子里乱作一团。他瘫坐在床上,懊恼不已,连饭也没心情吃了。倒是女人不断地安慰他,他才渐渐地回过神来,欲哭无泪。没办法,就当破财消灾吧。
三天过去,上当受骗的阴影虽然还在,但是没有开始那么心疼了。就连老天也照顾他,这几天生意不错,总算把骗去的钱挣了回来。他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去留意从身旁疾驰而过的面包车;看不去都像,又都不像。
这些骗子比猴还精,从来不在同一个人身上玩两次伎俩。到了第四天下午,天色终于阴沉了;是该来场雨,驱散这闷热的鬼天地。
他蹬着三轮车,在居民区慢悠悠的骑,边骑边搖铃;只要有人家想卖废品,听到铃声就会打开院门叫住他。镇上大规模拆迁还没开始,老式居民区出入方便;没有围墙和爱管闲事的门卫;但是有城管。
就在他正一门心思等生意时,迎面走来一个人,一把抓住车龙头。来人穿一身灰色制服,头上戴一顶大盖帽,六十岁不到的样子。
“谁叫你在这小区里收废品的?”来人板着脸问。
高健一下子紧张了,他知道最近风声紧:城管所要求每个收废品的人员办证。办证是小事,可是要掏钱呀。他结结巴巴地说:“我下次不来了,你放我走吧?”
“还有下次?”老城管冷笑道:“我问你,你身上有证吗?”
“我有。”高健说完,便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给对方。那人接过一看,不耐烦地说:“谁要你身份证,我说的是废品收购证,你有吗?”
“噢,那个呀——没有。”高健摇摇头说。然后又可怜地肯求道:“先生,你看我挣点钱不容易,你行行好,高抬贵手,放我走吧!”
“去,去,去,”老城管不容分说,拽着车龙头,就往城管办拖。高健拉着不放手,不停地央求。老城管厉声喝道:“我警告你,不要阻碍我执法,否则我就要叫人来了。”
听说他要叫人,高健胆怯了,硬着头皮跟他走进了城管办。老城管把车停在院子里,高健想去给车上锁,被止住了,说:“放心好了,在这里不会丢东西的。你跟我来。”
老城管把他带到一间办公室里,也不跟他言语,动作娴熟地从抽屉里取出一个绿色小本,在上面又写又画,最后取出圆章,在上面用力一摁,递到他的面前。他木讷地立着,像犯错的学生。“交钱吧!”。
“交多少?”
“二百四十块。”
“啊?这么多!”高健急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他恨不能给对方下跪,哀求道:“先生,我求求你,少要一点中不?我的钱要给女儿上学用呢。身上确实没这么多钱呀!”
“少来这套,当我这是菜市场,讨价还价啊?沒钱行啊,三轮车没收。”老城管脸色更加难看了,他提高嗓门叫道:“小杨,用铁链把院里三轮车锁了。”
三轮车可是他挣钱的工具,一旦被没收,不是断了他生活的路子吗?胳膊拧不过大腿,万般无奈,他只好哆嗦着手掏出两百四十块钱递给老城管。老家伙的脸色这才好看起来,温和地对他说:“你在我们这里收废品,一天就能赚一两百,我们每月才收你二十块钱,多吗?有了这证,你就可以在这放心大胆地收。”
“那到运河东面去,可以吗?”高健问道。
“不可以。那边和这边不是一个区。要是被捉住,还要办证。”
高健推着车子出了城管办,身上就像被割了一块肉。他抬头看了看天,云压得更低了,而他也没有心情去收废品,决定乘着雨没下,先去废品站把车里的货处理了。
他前脚到废品站,后脚就下起了雨。雨下得很大,时间却短,不一会儿便停了。
他把废品处理完,便骑着车子急匆匆往回赶,生怕在路上遭雨。废品站门口有一处洼地,里面积了很多雨水。他只顾骑车,
没有注意到一个满脸凶相的男青年正朝站里走。这种人就是百姓口中的痞子,整天正事不做,专门靠敲诈讹人过日子。东降镇上的许多废品站就是这些人的食堂和提款机。老板们表面上跟他们和和气气,心里恨不得拿刀把他们砍了。
高健的车子就要与他擦身而过时,一个车轮一颠簸,重重地落在水洼里,飞起的水花溅到了痞子的身上。他并没看到,依旧向前骑,却感觉蹬不动了。他回头看,原来车子被痞子死死拽住了。他本来心情就坏,叫道:“嗳,你拽我车子干嘛?怪不得骑不动。”
“哼,干嘛?”痞子冷笑道:“老东西,
骑车不长眼睛呀?看到没,把我身上衣服全弄脏了。”
“你怎么开口骂人啊?”
“骂你?我还没打你呢。”痞子嘴里说着,气汹汹地走到高健身旁,指着湿了的衣服问:“你说怎么办?”
弄脏了别人的衣服,高健觉得理亏了,赶忙道歉:“小伙子,真对不起,我没在意你从这路过。”
“照你这意思,倒是我的不对了?”
“我没这意思。”高健心里又急又乱。他知道这种人惹不得,便一个劲地赔不是。
却不知道这种人,你越软弱,他越得寸进尺,把你往死里欺。
“道个歉就完事啦?老东西,刚才你不是很拽吗?”
“你怎么又骂人……”他的话还没讲完,
痞子的拳头已经到了眼前,左眼重重地挨
了一记。他向后一踉跄,坐在了地上。痞
子不依不饶,又走到他面前,抓住他的衣领。他被打蒙了,反而不敢叫不敢喊了,像一只受伤的鸭子,被人拎着脖子,痛苦的呻吟,“你究竞想怎样,才肯放过我?”
“赔我三百块钱。”
“我哪里还有钱?”高健心一痛,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这边的动静终于引起了站里人的好奇,大家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
议论纷纷。平时,这些人他都认识,其中还有站上老板。他就像看到了救命草,站起身体,捂着疼痛的眼睛,把事情经过想解释一遍。可是,还没等他讲一半,站上老板就打断了他的话。而且,他还发现,
平日里和自己说说笑笑的熟人,怎么都不向着自己了。
更加可气的是废品站老板看到痞子,便知道这家伙傍晚来站上,不是蹭吃蹭喝,
就是想借钱;正好乘此机会,来个顺水推舟,甩去包袱。于是,他对高健说:“老高,你骑车不能慢点?每次看到你风风火火的样子,就为你担心,要是撞到人不得了的。”
高健本来就被打蒙了,又被人数落,越发乱了方寸。他支支吾吾地说:“老板,
我根本就没撞到他嘛,就溅了一些水。”
“这么说,是我讹你了?”痞子又跳起来,满脸怒色,“老东西,是不是还欠揍啊?”
高健本能地向后退,嘴里嘟哝道:“有本事打死我。”
痞子似乎被激怒了,嘴里骂骂咧咧,又想冲上去打高健。废品站立刻拦在两人当间,对痞子好言相劝,又回过头来对高健说:“老高,你就不能少说两句,非要把你打伤,送医院去?”
“是呀,你还不住嘴,人家老板为你说情呢!”一个观闲的人说。
“赔人家几个钱算了。”另一个接着说。
最终,面对众人的点点戳戳,他有口难辩,只好心疼的拿出钱。一番苦口哀求,
才用了两百块钱把这事给了决。痞子把钱塞进口袋,还有些不满足地走了。高健回到家里,挨打的地方越肿越高,把眼睛都封住了。他疼得直哼哼,在床上躺了两天。
女人劝他去医院,他摇摇头,说:“家里只剩两百多块,还有几天就要给闺女送钱。不去医院了,挺挺就会好的。”
不够的钱从哪里来呢?他想到了王勇,还有六百多块的工钱压在他那里。第三天晚上,肿眼睛消了很多,留下一圈瘀青。
他走进了包工头的家里,一家子正在吃晚饭。王勇裸着上身,刚喝过酒,脸色通红。
他一看见高健,就热情地招呼他坐下。
“老高,喝两杯?”他拿出酒瓶问。
高健再三推迟,正要开口提工钱。王勇岔忿不平地说:“听说你被人打,把我气死了。下次你带我去,看看是谁这么吊?不把他打的满地找牙,我就不在无锡混。”
他女人却插进嘴,说:"你本事大的。那些地痞不好惹,你就消停些吧。"
高健哪有去报仇血恨的心思?等王勇两口子的争执停下来,他才说明来意。王勇刚才还热情亢奋的脸一下子凝重了。他一会儿挠头,一会儿又驱赶准备叮他的蚊子。女人则收拾碗筷,去外面清洗去了。
过了五六分钟,他才咂着嘴说:“老高,欠你的钱本该还给你。可是,这些天我身上也没有钱了。工程还没结束,东家就不肯预付,我也正为钱烦呢;老婆天天跟我唠叨,愁死了。”
“王老板,你还是想想办法吧,我实在需要钱用,闺女没生活费了。”高健还抱着希望不放。
王勇抹着嘴巴,一声不吭想了一会,才说道:“我有一个办法,能很快弄到钱,就怕你不敢。”
听说可以很快搞到钱,老头立马来了精神。他拍着胸脯说:“只要不犯法,啥力气活,俺都不怵。”
“行,明天我带你走一趟。”
出了王勇的屋子,高健悬着的心就像石子落了地。他回到木屋子里,开心地把好消息告诉女人一遍,才沉沉地睡去;好些天来,他第一次睡的这么香。第二天上午,包工头骑着摩托车背着他穿过女人街,
经过中桥镇,开上了金匮路;然名一路向东。最后,摩托车开进了南门医院的院子里。高健纳闷了,他本以为是去哪个码头或者工地卖苦力。可是,来医院这种地方做什么?他诧异地跟着王勇走到走廊的尽头,问道:“王老板,你带我到这里干啥?”
王勇这才神秘兮兮地对他说:“老高,实不相瞒,我有一个熟人是这医院的小干部。现在主动献血的人很少,都偷偷地跑到这儿来卖血,比献血站贵好多钱呢。”
“噢,一次能卖多少钱?”
“几百块钱吧。具体多少,我也不清楚
。你要是害怕,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有啥害怕的?”高健斩钉截铁地说:“
卖!”说完就要卷起袖子,被王勇止住了,“你现在卷袖子有什么用?你在这等我,我去跟熟人讲一下。”
王勇去了十多分钟,才回来领着他走到一个房间的门口,有位女护士站在那等他俩。然后,护士带着高健走到抽血的桌前,示意他坐下。她则取出针管针头。”
“把你袖子卷起来。”
高健卷起袖子,露出一段又黒又瘦的前臂;皮肤松弛,好像都快挂下来;血管不用橡皮筋勒,也能找得到。就连见惯了各种各样胳膊的护士也起了怜悯之心。她隔着口罩说:“大叔,你这么瘦,还是不要献血了吧?”
高健疑惑了。他问道:“我是来卖血的,不是献血。”护士会心一笑,告诉他,
这儿献血和卖血一个意思,他才说:“没关系,我结实着呢,从来就没生过病。”
经过一系列化验,确认他没有传染病,护士才从他血管里抽出三百毫升的血。他走出献血办公室,手里攥着报酬;感觉像多喝了几杯,脚下轻飘飘的。王勇立即过来,扶着他到长椅上歇一会,还递水给他喝。
他感激地握着包工头的手,说:“王老板,你是个好人啊!”
他却并不知道,王勇每带一个人到医院卖血,都会有一些回扣,否则这家伙哪会如此热心。而对他来说,这次卖血,确实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他对女人隐瞒了一切。从此以后,只要碰上女儿生活费不够,他就偷偷一个人来到南门医院卖血。
虽然规定正常人半年献一次血,这些小医院才不理这套。只要你肯来卖,它照收不误。他胳膊上的针眼越来越多,再热的天,他也不卷袖子了,生怕别人发现。一转眼就到了晓琴最后一个学期。辛苦种植的树就要结果子,他内心充满了自豪。在老家,他是第一家培养出一个大学生的。只是最近,他经常感觉头晕目眩。
五月里的一天夜晚,天逐渐热了。高健的门前是一块空地,码头村的居民围在这儿,家长里短的一直侃到半夜才散去,各回各屋。他正忙着把板凳搬进木屋子里,
王勇带着几分酒意来找他。他还来不及讲话,就被王勇一把抓住胳膊,拉到不远处的小石桥上;才神神密密地说:“老高,告诉你一件事情,你可要挺住了。”
“莫非是我卖的血出问题了?”听包工头说得如此骇人,高健忍不住直犯嘀咕。他焦急地问:“王老板,究竟啥事,你快说呀!”
“我问你,你闺女的学校是不是在梁溪大桥那里?”
“不在。不过离得不远。”
“那就对了。你知道她现在干什么吗?”
高健想了一下,说:“闺女上次告诉我,她正在哪个单位实习。”
王勇冷笑道:“她是在骗你。我明明看见她在夜总会做三陪小姐。”
别人这样污辱女儿,高健忍不住火了。
他一下提高嗓门,说道:“你胡说啥呢?
酒喝多了,看花眼吧?再说,你认识俺闺女吗?”
“我胡说?”王勇指着自己的鼻子说:“
咋不认识?她不是来过几次?我看得清清楚楚,你不信是吧?明天晚上,我带你去。我看你人挺老实,才替你保密。不识好人心!”说完话,气愤地回家去了。望着他的背影,高健还是半信半疑。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翻来复去睡不着。于是,他问女人:“你心细,有没有看出闺女有啥变化没有?”
女人回想了一会,说:“爱打扮了,身上还洒香水了。”
“啊?难道王老板说的是真的?”他痛苦的想道:“不行,明晚一定要去把事情弄清楚。”
事情的真相是高晓琴确实堕落了。大学前两年,她还能坚持着一个乡下女孩的节俭与朴素,所有心思都花在学习上面,很少离开校园。她的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却受不到读小学、中学时的那种赞扬;因为成绩不再成为衡量一个孩子优劣的唯一标准。在这围墙圈着的世界里,既有校园的单纯,又有社会的复杂。他们都已成年,
打扮、爱情、还有人际相处,都得要经历和适应;而这些哪一样可以离开钱?如果适应不了这些,就只有一个结果:被冷落;女孩是最怕被冷落的。到了第三年,高晓琴决定改变自己,不再故步自封,要融入到其他女生丰富多彩的生活当中去。
她学她们买名牌衣服穿;买高档化装品打扮自己;包里还要有吃不完的零食;父亲给的那点钱就只能够用半月的了。她老是和别人借钱,然后还,回头又借。终于有一天,有个女生告诉她挣钱的捷径,去夜总会上班。
一个大学生不会不知道去夜总会上班,意味着什么。可是,人家女生这样劝她:不要把夜总会想像成有多肮脏,就是陪客人喝酒、唱歌,跟港台录像里的情景完全两样;而且江南的有钱人素质高,十分文明。
说到末了,女生还问她:“这种既有得玩,又有钱挣的好事去哪里找?”很多女孩就是这样的糖衣炮弹拉下了水。开始,她还天真的以为只要自己足够清醒理智,是绝不会堕落的。只是一旦在那灯红酒绿的销金窟里呆久了,再干净的灵魂也会被腐蚀。来这儿消费的都是有钱的、经验丰富的猎艳高手。她终于敌不过姊妹们的撺掇,敌不过大把金钱的诱惑,把自己的初夜,没经历过爱情的洗礼,糊里糊涂地交给了一个有钱的中年男人。
打那以后,她变得有钱了,脸皮也越来越厚;女人是天生的演员,逢场作戏的本领与日俱增。她能够在校园和风月场伪装得天衣无缝,两种角色白天黑夜轮流登场,却叫人觉察不出来。
她继续接受父亲送来的钱,然后一文不动的存起来,这样才不会引起他的怀疑。她要等一个特殊的日子,再一起交给他。只是何谓特殊,她还沒有确定下来,就发生了意外。
第二天天黑,王勇带着高健来到梁溪大桥附近。电视大楼向南十多米,有许多装修考究的门面房,有咖啡厅,有酒吧;夜总会的门口,灯光最红最亮。两人站在马路的另一边。王勇指着对面说:“你就在这里等着,一定会看到你闺女。我去有点事,回头来接你。”
于是,高健就蹲在路旁,目不转睛地盯着夜总会的大门。天好像比昨晚热,不一会儿,他身上的衬衫就被汗水濡湿了。
可恶的蚊子围着他转,他却全然不觉。时间在一点点地过去,进出夜总会的人越来越多,有男有女;在他眼里,一个个都不是正经人。等到十点钟,他也没有看到女儿的影子,便不想等下去了。可是王勇还不来接他,就想去马路那边走走;他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距离远,看丢了人。事情还真像他想的,他刚要走近夜总会,就看到前面一个衣着时髦性感的女孩很象晓琴。他赶紧加快了步子,听到女孩在讲话,那声音实在太熟悉了。
他便大声叫道:“晓琴……”
高晓琴和姐妹正边走边聊得开心,突然听到有人喊她名字,本能地回头看,看到父亲愤怒地朝她走来。她尖声叫道:“呀!”
然后就飞快地溜进了夜总会,躲在一个小房间里去,心怦怦乱跳。
高健也要往夜总会里跑,他只想逮住女儿,气愤已让他变得行为失控。门口的两个保安拦住了他。其中一个说道:“你谁呀,票不买,就敢往里面闯!”
另一个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一遍,说:“老头,这地方你玩不起啊,快走远点吧。”
高健想推开拦着他的胳膊,急匆匆地说道:“俺不是来玩的,是来找人的。”
“找谁?”
“晓琴,俺闺女。”
“没听说过这人,她不在这里,到别处找吧。”保安一边说,一边把他往外推。
高健更加急了,一个劲地嚷道:“俺明明看见她进去的——晓琴,晓琴,你给俺出来。”
他的叫声引来了一些人的反感,开始对保安骂骂咧咧。两人终于来了火气,使劲地把他往墙角一搡,骂道:“妈的,你再瞎嚷嚷,小心老子打你。”
寻女心切的高健突然有了一股不怕死的勇气。他从地上又站起来,嚷道:“你打呀,俺找闺女,碍你啥事了?”
“妈的,你还不得不了。”两保安满眼怒火,劈头盖脸对高健就是一阵拳脚。他开始还能挣扎,还能喊救命,渐渐地没了动静。保安打人的消息迅速传到每个人的耳朵里,都出来看热闹。高晓琴也奔到外面,使劲地拨开人群,用身体护住挨打的父亲。
“不要打啦——不要打啦——”她声嘶力竭地叫道:“爸,爸,你醒醒,你醒醒啊!”
可是,保安在他太阳穴那踢了致命的一脚。他昏死过去,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她紧紧搂着父亲,声泪俱下,大声哀求道:“快叫救护车,叫救护车啊!”
救护车载着高健父母向医院疾驰。高晓琴一路呼唤着父亲。
他才微微睁开眼睛,看了女儿最后一眼,奄奄一息地说道:“闺女,你咋这么不懂事呢?”
这是高健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第二天凌晨,他死在了抢救室冰冷的手术台上。
医生告诉晓琴,她父亲卖血过多,体质本来就很虚弱,哪里经得住年轻人的拳脚。
高晓琴怔住了,呆呆地望着父亲的遗体潸然泪下。她撩起父亲的袖口,一个个针眼就像扎她的心。她这才知道,父亲是靠卖血供她上学。这种爱,太深沉了。
高健的死,传到码头村,所有人都义愤填膺,全都赶到梁溪路,把夜总会大门给堵了。最后由警察出面,人们总是相信政府的。据说打人保安被送上法庭,夜总会老板拿出一些钱,把这事给平息了。在锡城火车站,有五位女生给高晓琴和她母亲送别。她的怀里紧紧抱着父亲的骨灰盒。
“晓琴,你接下去打算怎么生活?”一个女生拉着高晓琴的手,依依不舍地问。
“我想先回家,把母亲安顿好,然后再来好好完成学业。”高晓琴满眼泪花,哽咽着说:“否则我对不起躺在里面的父亲!”说完,她把脸贴在了骨灰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