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宏《名士传》所录“中朝名士”的结局如何?
《世说新语•言语》
乐令女适大将军成都王颖。王兄长沙王执权于洛,遂构兵相图。长沙王亲近小人,远外君子;凡在朝者,人怀危惧。乐令既允朝望,加有昏亲,群小谗于长沙。长沙尝问乐令,乐令神色自若,徐答曰:“岂以五男易一女?”由是释然,无复疑虑。
【译文】
尚书令乐广的女儿嫁给大将军成都王司马颖。成都王的哥哥长沙王正在京都洛阳掌管朝政,成都王于是起兵图谋取代他。长沙王平素亲近小人,疏远君子;凡是在朝居官的,人人感到不安和疑惧。乐广在朝廷中既确有威望,又和成都王有姻亲关系,一些小人就在长沙王跟前说他的坏话。长沙王为这事曾经查问过乐广,乐广神色很自然,从容地回答说:“我难道会用五个儿子去换一个女儿?”长沙王从此一块石头落了地,不再怀疑和顾虑他。
乐广,字彦辅,南阳淯阳,今河南南阳人。
乐广是西晋时期名士,因曾任尚书令,被后人称为“乐令”。
01 出身寒门的中朝名士如何因忧虑离世。
乐广出身寒门,早年即有重名,受卫瓘、王戎、裴楷等人欣赏,因而得入仕途。
历任元城令、中书侍郎、太子中庶子、侍中、河南尹等职。
后任尚书左、右仆射,又代王戎为尚书令。
乐广与王衍同为西晋清谈领袖,袁宏在《名士传》中以乐广等人为“中朝名士”。
卫瓘曾称赞他“此人之水镜,见之莹然,若披云雾而睹青天也。”
乐广亦善书法 ,有文集二卷,今已佚。
02 早而闻名,清谈领袖,柔而有刚。
乐广的父亲乐方曾任征西将军夏侯玄的参军。
乐广八岁的时候,夏侯玄在路上常看到他,就叫他过来和他谈话,回去后和乐方说:“刚刚看见乐广的神姿爽朗通脱,以后肯定会成为名士。”
乐方很早就去世,乐广一人孤单寒贫,寄居在山阳,家境贫寒致力学业,没有人了解他。
他的性格谦和节俭,有远见,很少有贪图享乐的要求,与人无争。
尤其善于言谈议论,常常用简明的语言分析事理,来让别人心里满意,他不懂的事,就沉默不说。
裴楷曾经请乐广与他一起清谈,二人从早到晚的讨论,互相钦佩,裴楷叹息说:“这是我无法比的。”
王戎任荆州刺史时,听说夏侯玄曾经如此叹赏乐广,便举其为秀才。
裴楷又把乐广推荐给太尉贾充,贾充于是辟其为掾属,又调任太子舍人。
尚书令卫瓘,在朝中德高望重,曾与夏侯玄等正始名士一同谈论,他在见到乐广后认为他是奇才,感叹道:“我以为正始名士以后再也听不到如此微言大义了,可是现在竟又在您这里听到了这样的话。”
他让自己的几个儿子到乐广那里去,对他们说:“乐广这个人就像是水一样的镜子,见到他感到他的如玉石的光彩,像是云雾散开看见了青天一样。”
王衍也说:“我和别人说话已经觉得很简练了,但是遇到乐广,还是觉得啰嗦!”他就是被有见识的人如此称赞。
他后来出补元城县令,又入朝任中书侍郎,调任太子中庶子、侍中、河南尹。
乐广为政,在当时没有什么功绩和声誉,但当他离职后,他的遗爱总是被人思念。
他评价人,一定先说他的优点,那么这人的短处不用他说自然也就显现出来了。
人有过失,乐广先宽恕他,然后善恶就分明显露出来了。
他与王衍都寄情于尘世之外,名重当时。
所以当时天下都将乐广与王衍推崇为清谈领袖。
永康元年,公元300年,愍怀太子司马遹被废黜关押至金墉城,朝廷诏令太子的旧臣不许辞送,众人都忍不住愤慨叹息,全都违反诏令前往拜辞。
司隶校尉满奋将众人逮捕送到牢狱。其中被押送到河南牢狱的人,乐广把他们全部释放送走,众人都为乐广感到担忧。
都官从事孙琰对贾谧说:“之所以把太子废黜遣送,是因为他作恶多端。现在太子东宫的臣僚冒着犯罪的危险与太子告别,而对他们严厉处罚,这事广为流传,反而宣扬了太子的美德,不如释放他们。”
贾谧听从了他的意见,就没有处罚乐广。
乐广后来迁任吏部尚书、尚书左仆射,因东安王司马繇将担任尚书仆射,朝廷于是转乐广为尚书右仆射,领吏部。
又接替王戎任尚书令,当年是王戎举荐乐广,而乐广最终接替王戎,时人都以此为美谈。
成都王司马颖是乐广的女婿。
太安二年公元303年,司马颖进攻在洛阳的长沙王司马乂,司马乂怀疑乐广会叛变,乐广缓缓答道:“我怎么会用我五儿子的生命换一个女儿?”司马乂还是不放心。
太安三年,公元304年正月丙午,2月29日,乐广终因忧虑而去世。
荀藩听说乐广无法幸免于难后,为他而流泪。
03 名士与中朝名士。
东晋的袁宏曾写过一篇《名士论》,将东晋以前的名士分为正始名士、竹林名士、中朝名士。
正始名士,是指活跃在曹魏正始年间的何晏、夏侯玄、王弼等人,他们首倡玄学、清谈,算是魏晋名士的鼻祖。
竹林名士,是大名鼎鼎的竹林七贤。
东晋人称西晋为中朝,所谓中朝名士主要就是指太康、元康年间活跃的名士,主要是裴楷、乐广、王衍、庾敳、阮瞻、卫玠、谢鲲等人。
不同时期的魏晋名士,命运有很大不同。
正始名士的下场很不好。何晏是被司马懿杀掉的,夏侯玄是被司马师杀掉的,王弼被免官,二十四岁就病死了。
竹林名士的下场也不好。
司马家宣扬要以名教立国、以孝治天下,但是嵇康要“越名教而任自然”“非汤武而薄周孔”,明着跟司马家作对,因此被司马昭找了个借口,杀掉了。
嵇康临刑,三千太学士替他求情,如此惊人的影响力,不仅加速嵇康的死亡,更将其他名士推到一个凶险的境地:做视名教蔑如的张狂名士,还是做效忠司马氏的臣子,两者不可兼容,选一个吧。
于是,阮籍在酩酊大醉后写了《阮嗣宗为郑冲劝晋王笺》,违心向司马昭劝进,不久郁郁而死。
于是,向秀出仕做官。
司马昭当面奚落他:“闻有箕山之志,何以在此?”
——我听说你一心想当个隐士,怎么不学那个著名的许由在箕山采薇,到我的朝廷来做什么?
在刀剑威胁之下,向秀往自己的脸上涂抹泥淖,他说:“以为巢许猖介之士,未达尧心,岂足多慕。”
——我以为巢父和许由这种孤高自傲的人,不明白尧帝求贤若渴的用心,隐居的生活不值得羡慕。
司马昭闻言“甚悦”,于是收起了屠刀。
向秀入朝之后,完全改节自图,“弃老庄之自然,遵周孔之名教”,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依然回响着竹林清风,依然回响着嵇康的琴声、阮籍的清啸,数年之后,他再次经过嵇康的旧居,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凄恻笛声,悲不自禁,写下了隐晦含蓄却又哀伤悱恻的《思旧赋》。
七贤中的其他人,如刘伶,一辈子都是醉熏熏的,身后常有一个童子相随,童子扛着一把锄头,他对小童说:“死即埋我!”刘伶随时准备被醇酒杀死,他没有勇气、也不愿意清醒地面对这个丑陋的世界。
其余如山涛,是司马懿的表亲,王戎,是世人皆知的机灵人,他们都早已加入了司马氏的阵营。
因此,嵇康写公开信与山涛绝交,以明心志;阮籍则不加掩饰地鄙夷王戎,喝酒的时候看到王戎,当面打脸说:“俗物已复来败人意!”
到了中朝名士这一代,已完全不需要考虑安全问题。
天下虽然还是司马家的天下,但是阴险好杀的司马昭早已化成一抔黄土,他的儿子司马炎宽厚仁恕、他的孙儿司马衷愚憨无知,做名士不再被视为与司马家作对。
从晋武帝开始,朝廷着力笼拢士人。
按照《晋律》,“罪臣之门不得侍中”,但是嵇康的儿子嵇绍,还有先前被司马昭诛杀的许允之子许奇,都被任命在宫中的官职,以表示无猜忌。
甚至于,即使有人心怀怨恨,明确表示与司马家不共戴天,朝廷也往往采取优容的态度。
如北海营陵人王裒,他的父亲王仪被司马昭无故杀害,王裒咬牙切齿,一直隐居在父亲的墓侧,朝廷多次征辟都置之不理。
王裒没有遭到报复,以布衣身份寿终正寝。
可以说,太康、元康时期的司马氏已经找到了统治者应有的自信,做隐士、名士,非议名教,已经完全没有政治风险了。
然后,“名士风流”已像流感病菌一样传染开来,一时之间,全国上下到处都是风流的雅士,到处都是充斥着不着边际的玄言清谈。
当整个社会都标榜自己很雅的时候,不知道这是真的雅,还只是附庸风雅。
中朝名士对于玄学理论体系,几乎是没有贡献的。
对于玄学理论贡献较大的,是早期的何晏、王弼等人,以及后来为《庄子》作注释的向秀、郭象等人。
那些中朝名士,他们追求的只是一种时髦的姿态,一种作秀吗?
例如著名的王衍,他是中朝名士领袖,“妙善玄言,惟谈老庄为事。每捉玉柄麈尾,与手同色。义理有所不安,随即改更,世号‘口中雌黄’。”——“信口雌黄”这个词语即来源于此。雌黄是一种黄色的矿石,可以做颜料,古时用黄纸书写,错了即用雌黄涂抹重写。
王衍可以根据自己清谈的需要,随意更改理论,此人的学术水平与学术品格可见一斑。
既然是作秀,那当然会修饰仪容,仪容俊美是成为名士的一个基本要求。
风气如此,当时许多男子开始涂脂抹粉,手里腰间挂着香囊,行步顾影。
有做得比较过火的,比如大臣张华,喜欢在须发上缠绕五彩缤纷的丝带,要知道这位老人家当时已经年过花甲了,每天顶着一脑袋色彩去上朝,那简直就是一个活宝。
当陆机、陆云兄弟从江南赶来洛阳的时候,陆机都不敢让弟弟去见张华,因为陆云这人有“笑疾”,一笑起来就控制不住自己,直到笑到抽风为止。
张华不相信,说见见无防,陆云果然笑得跌倒,差点抽死。
所谓的“谈名理”,就是清谈。
清谈之风从正始时期就已刮起,经竹林七贤一渲染,到西晋时,已是风靡全国的时尚,成为“雅”的一种标志。
不清谈,不名士。
这些名士们聚在一起,一壶酒,一柄麈尾,一坐半晌,侃侃而谈,清谈的内容一般人听不懂。
谈完了各自回家嗑药、服食五石散,药性发作时,神情恍惚神智错乱,行为举止古怪异常。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名士的身份。
“乐令”是时任中书令的乐广,“王夷甫”是时任尚书令的王衍,“裴仆射”是时任尚书左仆射的裴頠,“张茂先”是时任司空的张华,“王安丰”是时任司徒的王戎。
这些人在一起,差不多就是整个中枢决策层。
对权力的不同态度,是中朝名士与竹林七贤的最大差异。
竹林七贤远离权力,而中朝名士则牢牢把持着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