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藤茶馆出来,黄昏已深。刚走到南山路,电话响起,我从大包里翻找手机,差点带出我的宝贝Kindle。在这个Kindle上,我曾经阅读无数别人的悲欢离合。
“徐曼,听说他回国了。”闺蜜菲菲刻意压着嗓子。
“哦——”我云淡风轻地应答着。
“怎地,如此淡定?”菲菲很怀疑。
“下次跟你细说!”我匆忙结束了通话。
我当然知道“他”指牧阳,这会儿他正走在我的左边。是的,他一回国就约见了我。
值深秋时节,南山路被梧桐落叶所占领,满目金黄色。秋风起,更多的梧桐叶落下来,有些妄图飘向波光粼粼的西湖,有些俏皮地从我的肩头滑落,最终都落在了路中间和人行道。一叶知秋,看吧,西湖的秋是从梧桐叶开始的。我忍不住用脚去踢叶子,看它们舒卷翻飞,整个人松快得想唱歌。
侧头,牧阳眉开眼笑地看着我,“徐曼,你一点都没变。”
大学毕业后,我与菲菲一起留在了杭州,牧阳去了日本。
但我留下来,不是因为牧阳,而是确实喜欢这座湖光山色的城市。我跟自己这样碎碎念。
天色欲晚,华灯初上。沿着南山路一直走,前面就是著名的中国美院,我小跑进去,昏黄路灯下,仿佛进入庭院深深,幽谧安静,文艺浪漫。牧阳追随而来,捉住我。最后,我们倚在一棵高大的梧桐树下喘气。
“徐曼,我一直不能忘记你!”牧阳热烈而动情。
分手三年多了,我还是爱他,为什么不复合?
我们都是老大不小的年纪,很快进入谈婚论嫁阶段。有时候不得不赞叹,情人还是老的好,比如,我知道他无辣不欢,他知道我不食洋葱。至少知己知彼,不用再经历痛苦的磨合。
牧阳家庭条件不错,早在上大学时,父母已为他在杭州购置一套两居室。当他拉我看新房时,电视机日产的,电饭煲日产的,马桶盖日产的,仿佛走入日本的一户人家。他喜气洋洋地演示各种电器,我识趣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但,问题还是渐渐显露出来。
牧阳是学日语的,回国后又进的日企,生活习惯日化的痕迹非常明显。动不动赞扬日本女孩温柔可人,动不动跑去日式餐厅吃饭,甚至动不动冒出几句日语,都让我疲惫不堪。
导火线是国家公祭日,我发了一条朋友圈,“前有南京大屠杀,后有钓鱼岛事件。吾辈当自强,从来不是一句空话!”
牧阳随即留言:“难怪排斥日本车,对历史的浅薄了解,让你很容易被洗脑。”就在几天前,我们去看车,他要买日产的,我反对。
他总是那么刚愎自用,而且口无遮拦。我知道他都是无心的,唯其无心更可怕。我痛苦地意识到,我们三观完全不同。
爱情,并不能战胜一切。
我是南京人,太爷爷是南京大屠杀中的幸存者。打小起,我就对日本没什么好感。这些,牧阳都知道。
冬天的南山路,古建筑群掩映在梧桐树下,露出沧桑的屋檐墙角,有一种萧瑟的美丽。重逢于南山路,结束于南山路,也算完美。
当我提出分手时,牧阳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所在。
“为什么?为什么?”他一脸难以置信地追问。
我摇摇头,不再多说一句。
“我送你的Kindle还在吗?”他企图挽回。
“Kindle充不了电,修了几次,时好时坏,坏了就坏了吧。”我微仰着一张小脸,怕一不小心眼泪掉下来。
不是我懒得修,而是店里说,这个版本太老了,修的成本太高,不如干脆换新。
Kindle是牧阳刚出国时,从日本寄给我的。我一直宝贝着,给它配了淡粉色的真皮保护套,任谁也不能动,但也不能保它永久不坏。
告别,转身,干脆利落,发动车子绝尘而去,后视镜里看到他呆若木鸡的身影越来越小,直至不见。
车载CD里,陈绮贞的歌声在反复,“一条发光的路,两边都是梧桐树,地图上打过记号的城市,和一颗泪般清澈的湖。”第一次听到,我就自觉地代入了南山路与西湖。
心像被什么突然击中:我们相识于大学辩论赛,我是正方辩手,牧阳是反方辩手,我们唇枪舌剑,我们互相倾倒,我们如胶似漆。
大四,牧阳开始准备出国事宜,他是学日语的,去日本镀镀金也是应该的。多次劝我同行,无果,他生气地说了分手。分手就分手吧,反正他归期未定,我坚决不去日本。
分手后这些年,没有人能走进我心里。若我能容,未尝不是一段好婚姻,可我如何能忘记太爷爷时代的南京?
驶出一小段,余光瞄到副驾驶上的Kindle,视线迅速被泪水模糊,只好靠边停下,趴在方向盘上仿佛有一世纪之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