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 我的村庄没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在我还很小的时候,听到大人们说:苟家山——我那时年纪巨小,好奇巨大,对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还懵懂无知。每当有人提到我的村庄,我的心就会像青蛙跳水一样咚咚跳起来,水花四溅,洒落不休。我呼吸急促,脸蛋通红,生性羞涩,难得勇敢。


我害羞地抬起手来,问我的校长:何老师你去过苟家山啊,我家就是苟家山的,从这里到山上有多远啊!何校长高高的瘦瘦的,头发乌黑而漫长。他想了想,用他的乌黑的眼睛看进我的充满被人注目的喜悦和自豪的眼睛。

他说,大概1.8公里,走路要一个小时嘞。

那时的我,还不知道一公里有多远,但每天上下学都要走好久好久的山路,便觉得1.8公里真是一个了不起的长度,二十厘米长的步子得迈多少步才能走完?我为班里没有同学的家住得比我还远而得意洋洋,但没有勇气把这个秘密公之于众。

现在我知道,那段距离不止1.8公里。曾经的山路不复踪迹。泥土掩埋,草木葱茏。那条弯弯曲曲的小路,穿过山坡、森林、田野,才终于把小小的村庄连接到人间,就好像在此之前它与世隔绝,它不曾存在。

早在我出世前几百年,就有一群走投无路、敢于冒险的人,在荒野密林中开辟出一条路,又开辟出一个村庄。大概最先到达的人姓苟,所以给村庄冠以本姓。

每个地方都有名字,但不是每个地方都有姓字。北上广深是谁的孩子,至今杳无音信,无人认领。

有姓字,就有来历,就有根,有延续。只不过,那段历史人间不再流传。后来,苟姓人家神秘消失,我的先辈来到这里,村庄的姓名并不因此更改。

我的村庄,和我们县的所有村庄一样,当第一个人安营扎寨,埋入土地之后,就没有想过离开。把身体托付给陌生之地,意味着一场颠沛流离终于落地生根。

历史的目标是安身立命,主题却是背井离乡。

我喜欢那个校长,因为他没有挑破我欲盖弥彰的虚荣,还躬下腰用孩子似的口吻与我分享了一段路的秘密。那时候的秘密安全、无价,非我莫属,不像如今这样易于泄露,明码标价,身不由己。

后来,他又当众夸奖我的作文和书法,还擅作主张,给我立下一个伟大的目标:作家。

他把唯一一个县级三好学生的名额给了我。在此之前,这个称号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那天还在上课,我被校长当众叫走,虚荣心再次得到极大的鼓舞。小脸通红,惴惴不安。

我走进校长办公室,他郑重递给我一个红绸布簿子。绸布光滑、柔软、细腻,红得像夕阳西下时的天空,正中如金色陆地陷落成池,镌刻着四个鎏金大字:荣誉证书。

接过证书,我双手颤抖,不知所措。我打开证书,里面是一张白净光滑,丝线纵横,闪闪发光的硬纸,上面有几行印刷体,字字千金。

从没见过的荣誉证书,从没见过的奖状。我好像只在新闻联播上看到过。我急切寻找我的名字。它的尾字涂改过,又重新用签字笔写上,可跟印刷字体别无二致。

校长说,证书上错花轿,送去了另外一个学校,那个学校的校长召集了老师,反复确认,找不出授予那个与我同姓同名的学生如此称号的理由。证书又回到教育局,几经辗转,终于一一对应,对号入座。就像子弹找到心脏,穿梭而去。

兴奋加持着我的紧张,发表获奖感言,我毫无经验。校长却突然把证书收走,我失落不解。他说,要在全校大会上亲自颁发给我。

我踩着那条小路,穿过山坡、森林和田野,背着沉甸甸的欢喜,回到我的村庄,然后把证书小心翼翼地藏到床席下方。就像把一个梦提取出来,压在枕头底下。唯恐别人发现。

我妈提着扫把,手里拿着荣誉证书,眼睛光芒四射,疾步过来,埋怨我的守口如瓶。那时候的我多么善于保守秘密啊!

后来,公路爬上山来,小路掩埋到泥土之下,只剩下破破碎碎的几截。草木森森,野兔奔走。

我坐在摩托车上,摩托车颠簸在凹凸不平的土路上,送我到大城市。

村子籍籍无名,城市举世瞩目。村子没有因此而沾上举世闻名半点光。

问及来自哪里。他们来自历史书上、语文书上、电视上才见过听过的地方。终于见到真人啦!浩荡的历史在那一刻触手可及,轮廓清晰、真切而具体。

我的村庄,人们的世界的范围就在县城和村庄之间,蜷缩在历史的边缘,差点错过历史的席卷,最终只留下一个寻常不过的名字,沉入汪洋大海。


我吞吞吐吐,遮遮掩掩。我重新给我的村庄取了一个名字,幻想有朝一日,改用此名。


炎炎夏日回家,太阳高远、炽热,不近人情,万物昏昏欲睡。夜晚墙体发烫,空气滚烫如汤,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我真想一走了之。雪山远在天边,大海遥不可及,北上广深不切实际。

我抱怨家里太热,农作物奄奄一息,村子太过偏僻,由此抱怨清朝的政策和先辈的蒙昧、无知和苟安。甚至没出过一个读书人。

因此我们与文化和历史若即若离,徘徊在原始和文明的边缘。我的村庄在历史上不留姓名,也没有一个好听的名字。

我走过许多地方,为别人家乡的名字而迷醉。在寻甸,美丽的地名密密麻麻,密度极大,打击力度极大,波涛汹涌地向我袭来。柯渡镇、麦地心、走马坪、小可依、撒花坡……

我又迷恋书上出现过的那些名字。稻城、呼蓝别斯、马孔多……

如今,大城市近在眼前,大城市远在天边。我的村庄远在天边,我的村庄,近在眼前。

当我长大成人,也就远走他乡。长大是尺子,远走是影子,走得越来越远,直到朝阳初升,夕阳西斜,路上渺小的石子,都被放大到触目惊心的程度。年龄变大,影子拉得足够长,路途远到不堪长途跋涉。

他们说,回去干嘛,小地方,没前途,交通闭塞,没有经济,物价奇高。

每个人都在盼望一场逃离,我们之所以走得坦坦荡荡,无所顾忌,是因为背后有一个归属之地。它装着无数人的诗与远方的田野。

儿时的人都远走他乡,儿时的梦想还高高在上,儿时的村庄,依然如故。

城市巨大,村庄微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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