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男一女,还有一只......骆驼。
这是进入沙漠的第十七日,天晴。
我叫爱琪,是一只骆驼,一个雌性,一位姑娘,我最喜欢第三个称呼,这是人类对于雌性生物的尊称,我从来没有听到过一个男人在呼唤一位女士的时候是这样的“喂,美丽的雌性”或者是“可爱的母....”我不知道,后面该跟什么称谓,也从未在乎。不过,我不喜欢爱琪这个名字,可是那个叫小琪的女人喜欢,因为,我的意中人,少戈说过“爱琪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而今,她就是我们的见证”。真可笑,少戈什么时候开始说这样的酸话,像极了两个孩子过家家,如果我能开口说话,肯定嗔他不害臊。在小琪没有闯入之前,少戈从来不喊我人类的名字,我们心怀默契,似有灵犀,他望着我,我便知道何时该启程,何时是归途,我们对彼此的身份心照不宣,互相尊重,只是,现在我却成为了他与另一个女人爱情的见证。此刻,我因为骆驼的身份而卑微着,我觉得,自己蜷曲的睫毛,独特的绿眼睛,丰满的嘴唇没有那么性感了,我是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不,我是一只灰头土脸的骆驼......
前面便是绿洲了,我放慢故意加快的脚步,等他们二人跟上,他们像是一对等待劫后重生的小夫妻,彼此的手缠成一个结,仿佛这样便能把绿洲的水锁住,把沙漠几近干涸的生气锁住,我笑笑,人们在这时候,总是天真得像个孩子。
少戈赶忙走上前,摸摸我的头。“还有多久能到?”我斜睨他一眼。
“我们已经走了一个多小时了,为什么还没有找到绿洲?”小琪追上来。
我看得出少戈的茫然和不知所措。
“不会错的,前几次,我都是跟着爱琪走出去的。”他自我安慰似的说。
其实,几十分钟前,我已经带领他们,成功绕过了一处绿洲。
小琪说她要到沙漠深处寻找最神秘的祭典,她在小说中读过为了感谢沙漠之神馈赠的绿洲,每到雨季,游走在沙漠边缘的原生族落都会聚集到一起,举行盛大的典礼。因为这个荒唐的理由,少戈便忘了那条烂熟于心,专属于我们两个的路,那边夜空更辽阔,那边草木更丰盈,我试着抗议过,我反常地,暴躁地跺着后脚,嘶鸣着,一点也不像个淑女,少戈却粗鲁地把绳索套在了我的头上,要知道,他从来都没有这样过,然后,我便看着小琪,一副胜利的,高高在上的模样,搔首弄姿地勾住少戈的腰,她勾着他,他牵着我,他们依靠我寻找绿洲,抵挡风沙,找到后便将我弃置一旁,一副恩爱模样,去他的!
风沙渐起,该死的。
少戈用双臂紧紧护住小琪,小琪顺势靠在我的身上,我厌恶地躲开,少戈用力攥紧了手中的绳索。沙漠中,漫天黄沙袭来,被风吹着一阵阵打弧,就像海里弯折的浪。一个男人抱住一个女人,瑟缩在骆驼身旁,骆驼挣扎着,望着男人在风中颤抖的身影,却低下头,用长长的厚实的脖子,将他包裹。
风沙退去,我抖抖黏在身上的尘土,望望怀里两个昏沉沉的人,我用鼻尖碰了下少戈的头,他甩甩头发上的尘土,冲我笑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便转身去搀扶身后的那个女孩,少戈轻拂去她头上的土,女孩羞涩地低下头。
一只骆驼有些落寞地起身,她抬头望着继而高悬的太阳,你们相信吗,在阳光下,我看到它在流泪。
沙漠中狂风袭来,漫卷的风沙撒下金色的网,一个男人跟一只骆驼就像搁浅的鱼,鳞片勾连着网的缝隙,动弹不得。男人抱住骆驼的脖子,脸伏在它的身上,面对比自己魁梧的骆驼姑娘,他护着她,显得伟岸了许多。
从前,你都是这样对我的。
2.
他们背负着脱水跟饥饿两项罪名,流放在沙漠中。
我看得出小琪的体力已近枯竭,少戈也只是在咬牙坚持,我那两个不太美观的肉疙瘩,我的小驼峰在此刻为我的趾高气昂和优越感创造了无限可能,只是,我并不开心,它们时时刻刻在提醒着我,你只是一只骆驼。
小琪踉跄倒地。我有些后悔,距离绿洲虽只有几千米,对于他们却是一段攸关生死的路。
“再撑一撑,马上就到了”少戈扶起小琪。
小琪虚弱地点点头。
男人将女人扶上骆驼,骆驼没有抵抗。
太阳明晃晃的,射出无数颗银色的子弹,小琪已陷入昏迷中。
“还有多久?”少戈望着我。
骆驼停下脚步望着远方,依旧是接连的一望无际的沙漠......
“快了,你坐上来,我驮着你走一程”。我有些心疼。
骆驼轻声呢喃着,男人却只是抬起袖子印印额头上的汗水。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大风吹来,我弯下身,小琪从我背上跌落,是我太轻敌,或者是在沙漠中的优越感让我过度挥霍体力,我的小驼峰不再像它的外表一样骄傲而坚挺,它慢慢空瘪,随着我的呼吸,一点一点变成真空。
骆驼颤巍巍地起身,男人靠着骆驼,睡着了的样子。
“小琪,你看,绿洲,水,树林,我们到了......”我循着少戈指的方向望去。一片茂密的树林连着一条蓝盈盈的小溪,小鹿乱跑,一不小心撞到了树,跌进河里,渐起白凌凌的水花,水花化成了白色的蝴蝶,它们飞啊飞,消失在了灰蒙蒙的云里。
少戈痴痴地看着。
这是一种被人类称为海市蜃楼的东西。
在沙漠里,这更像是一场对濒死之人的祭礼。
“少戈,不要看它,我们马上就到了。”
骆驼奋力拽住拼命向“绿洲”爬去的男人的衣角,男人挣扎着,它依旧不松口。
我只觉得眼睛火辣辣得疼,少戈说过他最爱我与众不同的绿眼睛,他从没有这样粗鲁地对待过我,他居然给了我一个耳光,但我依然相信,他是无心的,仅此而已,我松开了手。
骆驼松开了口,站在原地悲鸣,男人一头扑进黄沙中,尖叫着,嘶吼着,他捧起一抔土,塞进嘴里,一个女子安静地躺在骆驼身旁,脸上挂着淡淡的笑。
少戈嘴里塞满沙子,突然,他弓起身剧烈地干呕着,吐出一朵带血的花,他的胸腔剧烈地起伏着,像一个溺水的人。
这时,从他的背包里,掉出了一把刀,这把刀是他为我割草用的,每个黎明和傍晚,我都能听到“咯吱咯吱”的割草声。
他回过头,透过眼球里的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冷冷地盯着我,然后,拿起刀。
我打个冷颤。
男人走到女孩身边,试着她的鼻息,然后,便哽咽地,将她深深埋进自己怀中。
男人将女孩放平,他拿起刀,向骆驼走去,他跪在骆驼身边,抚摸着它的长脖子。
“对不起,对不起,你依然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我听见他在呜咽,哭得像个孩子,我隐约知道他要做些什么。
骆驼不安地走动着,男人费力地拉住它身上的绳索。
一个濒死的男人和一只疲倦的骆驼,较量着,男人举起手中的刀子,向骆驼颈上刺去......
3.
我感到脖间一阵剧痛,我猜少戈一定等待着鲜血喷涌的那个时刻,这是他们最后的救命稻草,但是,他没想到,十几天,一只别有所图的骆驼的血居然可以贫瘠到这个地步,滴滴答答几滴过后,便只留下一个不大的伤口,只比那天他别在我耳后的山花稍大一点。
少戈愣愣地看着我,颓然地坐在地上,散发出一股人在死之前才会有的气味。
天渐黑,夜渐凉,风窸窸窣窣地,携卷着黄沙向远方奔去。狂风与黄沙应该是世间最天造地设的一对狗男女,他们处处兴风作浪,所经之处总是一片狼藉,但却收放自如,恩恩爱爱,相互束缚又无所谓放浪形骸,他们让我眼红,让我春心荡漾,它们匆匆离去,独留我在欲望的彼岸望洋兴叹。
“我累了”少戈温柔地,梦呓一般。
我靠着少戈的肩膀,就像他第一次带我看星星那样。
“你看,今天的星星像不像烧饼上的芝麻。”说罢,他掰一块烧饼塞进我的嘴里,像每个爱美的女孩子一样,我小口地嚼着,生怕弄出一点声响。
男人宠溺地望着女孩儿,揉揉她的头。
“按人类的年龄来算,你应该有十八岁了,这个年纪的姑娘都忙着恋爱,咱家隔壁的小福不错,改天给你说媒去。”
我倔强地扭过头。小福?那只不修边幅,到处发情的公骆驼,我才不要,他只会拿鼻孔当求爱的工具,喷出热乎乎的鼻涕,他不会盖房子,不会骑马,不会凿井,更不会夸赞我绿色的眼睛。
“不要”姑娘撒娇似的低语。
“你啊,如果是个姑娘的话,一定眼高于顶,嫁不出去啦!”男人自顾自地说。
“我本就是个姑娘!”她娇嗔道。
他轻笑。
“嫁不出去就嫁不出去,这样,我就可以一辈子陪你。”月光下,姑娘轻倚上男人的肩膀,两颊浮上一抹欢快的红晕,她的睫毛在风中微微跳动,像极了蝴蝶轻吻水面时不动声色的一个激灵。
“你的眼睛真美,像个外国女人,只有她们的眼睛才是绿色的。”我起身,跟少戈四目相对,在他的眼睛里,我找到了,一个恋爱中的女孩。
“少戈,你还记得吗?”
我低头看看少戈,只见他和那个女孩,安详地睡了。
男人握住女孩的手,直至僵硬。骆驼舔了舔男人冰冷的脸颊,发出一声哀鸣。长夜漫漫,天空像一张裂纹的黑色面具,偶尔嵌着几粒星星,远处一道流星划过,留下一个诡异的笑容,便消失隐匿,不见踪影。
4.
听沙漠中的人说,那天他们在绿洲旁边看到了一群原生部落的族民在举行盛大的祭典,之后,终年干涸的荒域居然下了一场大雨,滋润着绿洲中行将枯萎的生命。
人们在离绿洲不远的地方发现了一男一女两具尸体,还有两只琥珀一样的绿色的眼睛,沙漠中没有人知道,谁的眼睛是绿色的。
离尸体不远处,有一串深浅不一的带血的脚印,血一直流到绿洲的小河里,染红了大片河水。富有经验的牧民说这是骆驼的脚印,流这么多血,它应该死了,只是没有人找到它的尸体。
黄沙抹去了寂寥的沙漠中一点微不足道的异样痕迹,唯独两颗眼珠,屹立在空旷里,像一块傲然的碑,在祭奠着什么。
夕阳下,荒无人烟的地方,一只瞎眼的骆驼漫无目的地走着,像是游离,没有知道它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它要去哪里。
你知道吗,沙漠中的骆驼不会死,它们是沙漠中的神,除非有一天,它们选择终结自己的生命,即便如此,也可以做主让灵魂在哪片绿洲栖息。
我没有想过杀你,虽然我带你绕过绿洲,也并不希望你找到沙漠的出口,只是,当你遇到那个女孩,我便不再是一个姑娘,而是一只一败涂地的骆驼。
但在生死上,我已胜你一局。
我把你最爱的绿眼睛留给你,把你留给了最爱的那个女孩,自此以后,我们两清。
瞎眼的骆驼寻得一片绿洲,弯下脖子喝了一口水,它抖抖身上的尘土,披上彩色的云衣,向沙漠深处走去,恍惚中,我看到一个姑娘美丽的背影,消失在尽头......
多年之后,沙漠中流传着一个有关艳遇的故事,一个强壮的牧羊人救了一个受伤的姑娘,她为报答,给了他爱情,夕阳下,他们骑着骆驼向天边走去,而那个姑娘,有一双晶莹剔透的绿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