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徽省安庆市十里中心学校 汪琼
于永正老师说,退休以后他终于明白教育是怎么回事。我也是支教这半年,才领悟教育久矣,病究竟在何处。
第一次排队,夏老师就察觉小易的异样,我不得不佩服她敏锐的观察力和精准的判断力。34个孩子全都各就各位,唯独小易硬是原地转圈,眼珠漫漫茫茫然搜寻。刚开学,学生我也没认全,小孩子更是各顾各,问周围小朋友小易的位置,都摇头摆手。还是小妍有心,说小易站在她前面,才九牛二虎将队站好。第二天,依旧有几个找不到位置。实在无招,做成红、黄、蓝三色卡片,标上序号,发到每个小朋友手中,才解决了排队问题。
但无论费时耗力的语文课、游戏表演的绘本课、曲不离口的《日有所诵》、稀奇古怪的字谜活动课,十八般武艺用尽,我还是解决不了小易识字问题,她就是记不住生字。每次开火车轮读,一个句子五个字,坑坑洼洼前面用拼音拼出来,后面就忘了。她拼读时,我喉咙都悬着一口气,她拼完我才能喘口气。她一顿住,我的气又堵住了。我带读,她跟读,读到第三个字就抬着眼看我,或者竖着耳朵听旁边小朋友的提示。好不容易读下来了,全班轮一遍再杀回马枪,她还是慢慢站起慢慢眼珠轮着我。我常常被她那种眼神看到无奈长叹。
焦虑的不止是我,还有小易妈妈。这个胖胖的女子,动作慢,说话也慢,我跟她聊孩子的事,她一急就会口齿不清,一个人嘀嘀咕咕。到最后反是我劝慰她:小易已经是这样的,如果我们不管她,她会更受罪的。无论如何,常用字都要慢慢认得,否则睁眼瞎在这个社会真是可怜呢!她也点头:就是嘛!就是嘛!那天随堂练习,8个看拼音写词语,小易写出个“自”。小易妈妈一看清汤白水的练习单,拍着练习纸说:“成长”怎么不会写呢?我昨天晚上还教了你啊!这孩子一点记性都没有,都把人教死了也教不会。小易抬着眼睛莽莽望着妈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其实她能笑的,虽然凡事皆慢。圆月脸儿,白雪肌肤,如夜长发柔软丝滑,看着也是干净可人的。每次写生字,她都一笔一划,一字不少,一次不少,我奖励她橡皮,小朋友送她掌声,她抬起圆月,很大声说:谢谢老师!眼睛里有晨曦一样的笑意。体育大课间,一年级小朋友来回运球,小易套着红色格子罩衫,马尾辫一甩一甩的,连滚带笑将球送到对面小朋友手上。我用手机拍下来。那一刻,我和她都忘了拦在她前面高山一样的汉字。
是的,对小易这样的孩子,掌握一个汉字,学会一道十以内的加减,相当于爬过一座座大山。一般孩子的轻而易举,他们的跋山涉水。而我亦曾同贾宝玉般,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姐妹兄弟皆出一意,对所有孩子的要求都是一样,结果弄得班级鸡飞狗跳、自己疲惫不堪。遇见小易,逼着我像蚯蚓一样钻在土层里看问题。而在偌大中国很多家庭、无数教室里,一定还有很多小易们,我们班就不止一个小易,我就不得不明白:承认各种差别,不用一个尺度去衡量成长,其实是另一种慈悲。这不是借口,亦无关教不好师之惰,神仙或能将一株小草变成一棵大树,但我们凡人,不能,也残酷!成长,是所有生命的天性,哪怕一株小草,也是要顺着她自己的节律、按着她自己的尺度去向上生长的!
显的易见,隐的是否被看见呢?那天午后从田间散步回来,前脚进校门,后脚就被小七一眼逮着了,她小鸟一样飞扑过来。想起木心先生那句话:你有多久没有雀跃地迎接一个人呢?我成为这孩子这一刻雀跃的理由,对寂寂漫游的我,何尝不是片刻喜悦呢?冰冰凉的小小手伸进我还算温暖的手心,小笑眼迷成一条缝儿,一蹦一跳挨着我回教室。
为这小丫头,较真的我,几乎跟她妈妈扛上了。长得聪明伶俐的小七,放眼望去一切皆好,但具体到每一件她从没有经历过的哪怕芝麻大的事,她能瞬间闭合自己。前一秒还是叽叽喳喳的小喜鹊,后一秒让她认个字、套个圈、跳个绳什么的,她立马像乌龟一样缩起来,只有眼睛可怜巴巴盯着你,一言不发,一动不动。任你东西南北风,她自咬定原地不肯动。我希望找到背后的原因,利用放学家长接小孩的时机,截住了她妈妈,想谈谈。挑染的绿发,轰轰烈烈的衣饰,戴着黑口罩和我说话。我也是师道尊严惯了的,不客气地请她先取下口罩。口罩取下了,我说什么她是不听了,一直对孩子嚷:我在家没有教你吗?尽给我丢脸,气死我啦!再这样,我不要你啦!小七本来小鸟的眼睛,瞪得猫般大小,尽是眼白。等在外边的外公急了,赶过来。外公批评小七妈妈天天骂孩子,小七妈妈反唇相讥外公看电视声音开得老大的,影响孩子写作业。父女俩在我面前只差没动手。
后来,小七妈妈几乎不接孩子,什么干爸、大姨等轮着车水马龙。有一次早晨,小七外公在办公室漠漠等我,说小七妈妈不见了,让我加他好友,拉他进班级群,他好知道作业。我问他认字吗,他说念过二年级。小七依旧小兔子一样在外公身边蹦来跳去。课间我小声问她妈妈哪去了?她回我:我爷爷说她跑了。再问爸爸来看过她吗?她说来过一次。还一直咯咯咯笑着。我向来烦东家长西家短的碎话,但恍惚还是听说小七妈妈16岁左右就生了小七,如今已有两个孩子,小儿子跟着爸爸。小七一直跟着外公外婆,前年外婆生病去世,外公一人带着她。看得出,外公对女儿没有办法,对小外孙女儿,还是打心眼里疼着。
我们在城里生活久了,听这些像天方夜谭。但打工潮涌的年代,这在农村,并不是特例。或者说,感情或名利就是当代人的兵荒马乱,多少生命因此断壁残垣!我并没有资格对任何人说三道四,凡生命,皆有伤,只是对小七不忍!很多问题就像雾霾,总是隐积而成,一旦发作铺天盖地。我对小七外公说:如果小七妈妈真指望不上,你和我们更不能放弃小七。这个老实的、干瘦的开拖土车的司机,只是抿着嘴,似乎点了点头。
第一次跳绳,我还不了解小七,逼着她跳,不行;教她跳,不动。她就杵在那,碰都不碰绳子。我败下阵来。第一次拍球,她故技重施,就是不接我递过去的球。我指着其他玩得欢天喜地的小朋友:你看小朋友玩得多开心啊!这个不难,很好玩的。你不会拍没关系,用脚踢,让球滚过去总会吧?她伸出手,试了一下,篮球听话地蹦了一下;她再用两手拍,篮球蹦得更欢;她高兴了,拍着球往前跑,交接成功后笑着回望我,我远远竖着大拇指。再轮到她时,我倒退着给她拍照,边拍边说:小七,你看多容易!下次敢了吧?大红的塑胶操场,一身黑衣的小七娇小生动,拍出来效果果然好。元旦游园,小朋友玩套圈。轮到她,标准的呆白眼又出来了,继续哄:上次你不敢拍球,结果呢?球拍得很好。套圈也不难,将铁圈往矿泉水瓶上扔,扔不进也没关系,很多小朋友都没扔进去呢,敢扔就好!她犹豫了几秒,我正想着接下来的招,她已胡乱扔出去了,扔了不到一尺远。又想跑了,我赶紧递给她另一个,告诉她有三次机会。没想到瞎猫碰到死耗子,她居然套进去了!得到一个小气球,高兴得不得了,撮着嘴在那死劲吹,气球“啪”破了,她吓了一大跳,直眨眼睛,然后哈哈哈笑起来。小江老师恰好用手机录下来,放给我们看,我们也哈哈哈笑起来。
我知道我不是心理医生,我并没有医治心灵创伤的能力,小七依然是含羞草,一碰就合拢。我更不是英雄,我甚至难免会怀疑我能否救得了自己。我只是不想将并不是孩子的问题推给孩子,我只是看到了真相而不能继续装作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生命,先天本不同,后天成长环境更是天差地别。个人的成长史,都是非常复杂的教育史。没有任何一个孤立的因素,能让教育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教育问题复杂纠葛,教育无法独柱擎天!朋友说:从事教育越久,觉得教育能做的事越少!是的,当机体病了,其中任何一个细胞,都难逃其害。就像雾霾来了,一口新鲜空气对每一个人都是奢望。可是,雾霾并不是大自然的制造,而是集体作恶的后果。我们能做的,只是不再继续制造教育雾霾!
有个周二请了假,周三清早到教室带孩子晨诵。门被轻轻推开,门缝冒出小河黑黑的小脸,看到我愣了半秒后,抿着嘴低着头笑,关好门,绕教室洒一圈的笑盈盈坐到自己座位上。我问他:小河,你书包呢?他继续笑而不语。门又被推开了,小河爷爷进来,一样的动作,一样的笑意,只不过是老版的,背上多了一个书包。将书包送到小河座位上,对我笑笑,出去了。我们接着读书。
爱笑的人总是温暖的。教小河半年,他跟我说过最长的话是:谢谢老师。还是我教的。学校体育节、科技节、元旦迎新各种趣味活动,都会买各种小礼品奖励孩子,像棒棒糖、气球、铅笔、橡皮、笔记本等,我自己也准备些星星贴,以便随时随地肯定孩子点点努力和小小进步,那可是立竿见影哦!每当此时,小河会伸直他不自觉蜷缩的身子,眼神不带拐弯的、热烈地望我一眼,但就是不开口。班上很多孩子都这样。我告诉他们:对别人的赞美和礼物,说声谢谢,这是我们应有的礼貌。小河听进去了,拿到本子、糖果都会说“谢谢老师”,声音很小,但似鞭炮噼里啪啦。晨读时,他黑黑的手指从不离开字,恨不得整个小人儿钻到书里去。给他们读绘本时,他开心得忘了平时的自己,站起来瞄我手上的书。作业常常有误,一遍一遍往我身边跑,直到全部打上红勾勾,才牵着爷爷的手回家吃饭。
也是午间散步,遇上小河爷爷。老人家从电瓶车上下来,依旧是笑:汪老师,小孩皮,难带,你们老师真不容易!这话,忒像脚下这古老的土地。当老师久了,我的眼睛已习惯在孩子和他家人之间逡巡。35个孩子,8个留守,但班级许多问题儿童,并不在他们中间。这8个小孩,当然也有各种小毛病,但都还算是省心的。瑞是班长,为了带弟弟,入学已8岁多,耐心教糊涂贪玩的弟弟,帮我倒水时总会仔细擦净水杯外的水渍,念书异常努力。小怡的头发从来梳得一丝不乱,送本子给我总会交代得一清二楚:老师,我们组12个人,今天交了11本,谁谁谁没带。小宇虽然整天鼻子上拖着两条“蚯蚓”,但作业一定是反复检查,擦来擦去甚至到我认不出他的字为止……带他们的老人,多是传统农业社会的那类优质乡民:寡言、勤勉、厚朴。当然,如果能在父母身边,这些孩子更芝麻开花。老人大多识不了几个字,孩子慢慢大了,很多问题他们是没有足够的识见解决的。不时留言让他们父母中一方回来陪伴孩子,不知下学期几人有所动作。
只是这些隐隐显显的比较,更让我确信:所谓教育,只有教好自己才能育好孩子。因为教育从来就不是说,而是做;从来不是训诫,而是熏染。残缺必然带来残缺,温厚必然带来温厚。望子成才先要望己成才,这真的很难。如果有捷径,我希望有人找到,但我深信别无它途!可是,那些将孩子作业本扔向老师的父母、那种将孩子问题推得一干二净的教育者、那群凡事怨天尤人却指望坐享其成的人类,真的明白他们的因是孩子的果吗?真的清楚他们的心是孩子的底吗?
……
对教育,我曾望断天涯路:以为老师一定要有高超的教学技能,所以十年磨此剑;以为教育是课程建设问题,所以追慕百家争鸣的课程改革,曾四年如一日。如今,半年的支教生活,结结实实站在乡村教育的土地上,迎面相遇各种孩子、各式问题,他们如我的禅师,当头棒喝,立地成悟——教育,当然关系知识和能力,当然需要课程和方法,但首要和第一的,永远是如何面对具体而微而复杂的生命。不知己,焉知人?不知人,焉知教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