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人间佳酿烟花冷
倾落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只是这几日她实在是觉得累的过分。
仿佛几天几夜不曾休息，而且似乎与人打过一场架一般，就连睡梦之中也是梦见一些似真似幻的事情，让她摸不着头脑。
她揉了揉酸痛的脖子，惬意地伸了个懒腰，睡时不觉得，醒来倒是有几分饿了。
桌上摆了几道顾南风命人送来的茶点，一枚枚小巧精致的很，乖巧地缩在琉璃玉盘中，极为可爱。
她拈起一颗栗子红豆糕，递到嘴边，轻轻咬了一小口，又为自己倒了一杯还算温度适中的碧螺清茗。
口中之物甚是香醇，齿颊留芳，如今又是天光正暖，倒是有几分惬意~
此情此景，倾落甚是想念在人间之时，她似乎记得她应是在长安城那街边小摊吃过极美味的夜宵的，只是场景模糊，总觉得漏了点什么。
长安夜景、七彩斑斓走马灯、一掀锅盖便是腾腾热气的街边摊的煮锅，缀着碧绿葱花的热汤面，还有……
还有什么呢？似乎很重要的东西被她忘记了……
倾落摇了摇头，似乎怎么也想不起来，便就放弃了。
不过这一想，便停不下来，越发想吃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如是想着，便出了门，打算让骨尘准备一些吃的过来。
穿过一条幽深的曲折长廊，行至花园，却见花园中央的菩提树下，石凳一旁站着一个瘦削的人。
是顾南风，他换上了一件银青蓝的广袖长袍，愈发显得清冷孤傲，他抬着头，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菩提树下独酌，清风醉影巧成双，倒给这院子平添几分诗意。
倾落不知，顾南风竟也是个爱酒之人。
当初在顾南风那钟南山雪玲上与他对饮，到觉得他是个性子寡淡但还算客套的人，只是倾落总觉得他这般安静会不会有些乏味。
正赶上今日略有阴云，微微冷风吹过，令倾落瑟缩了一下，抱紧身子转身欲走。
她是爱喝酒，但此刻，不知为何她只想来一碗热腾腾的汤面。
“落神神君，怎么走了？”
倾落听见声音，缓缓回头，只见顾南风面对着她，正一脸兴味地望着。
“不敢打扰上神独酌雅兴。”
倾落本身是觉得她与顾南风也不过就见过两面，虽然之前一起喝过酒，但总归不是那么熟。
而且她实在是不擅长如何与神仙们打交道，所以其实一般的时候她都是自己一个人，或者只跟和自己比较对路的人，比如像姓凤的那厮感觉能鬼混在一起。
顾南风这一身浩然正气、温文儒雅、注重教条的人，她总觉得不那么像一路人。
说完便打算抬脚，身后又传来一声：“神君是在躲我么？”
我的热腾腾的汤面啊！
o(╥﹏╥)o我只是想吃个汤面啊！
倾落晃了晃脑袋，把汤面从脑海里剔除，略带几分不情愿地走过去。
之所以是略带，乃是怕这位上神看出来，万一他刚好又是个记仇的人，默默在心里给自己记上一笔，毕竟她现在身上可是背着这么多的罪过呢，她可不想再犯些什么事情。
而且毕竟顾南风这一来，就给她把神府布置的万分华丽，她总归金钱珠宝给不了人家，这面子是得给足的。
但要是表现得十分情愿的话，又不能表达出她对汤面深沉的爱，以此来展现自己坚贞的内心。
如此中和下来，便是略带无误了。
倾落慢吞吞地踱步过去，顾南风还是微笑着，抬头柔柔地看了她一眼：“神君，坐。”
顾南风伸手在石桌桌面上抚过，手中出现一只琉璃水晶杯，后拿起桌上的酒瓶斟满，他白皙的手指在月光映射下愈发修长莹润：“听闻落神曾品过天下酒，对美酒佳酿十分有研究，也十分喜欢。”
倾落摆了摆手：“研究谈不上，不过是喜好罢了，总觉得喝酒能让日子过的舒服点。”
顾南风微微一笑，将斟满的酒杯推至她面前，看着她道：“尝尝。”
倾落却之不恭，伸手端起酒杯，轻轻呡了一口，倒是有种奇异的感觉在身上蔓延了一下。
顾南风目光灼灼地盯着她，问道：“如何。”
倾落握着酒杯，轻轻转了一下，也没再细想刚才的感觉，只缓缓道：“酒香浓郁，幽香沁人；口感细腻，饱满丝滑；唇齿留香，回味悠长，乃是酒中极品，绝世佳酿。”
顾南风闻言，也伸手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啜了一口，露出一个清浅的笑容，缓缓道：“可，并未在神君眼中见到惊喜。”
倾落愣了一瞬，想了想刚刚喝下酒之时，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随即道：“我之前并未喝过此酒，但却莫名的有种熟悉的感觉，而且……酒中略带伤感和……一些难以言说的感觉”
顾南风点了点头，似乎看着远方又想是在回忆什么，他淡淡的道：“此酒为‘上邪’，倒也是个略带悲伤的故事呢……”。
男子是王的将军，威猛且多情；女子是王的女儿，温婉却不失刚烈。
男子赴边关奋勇杀敌，誓用血染的征袍向王换得她的嫁衣；她在月下为他祈祷，满庭芳树都聆听着她一遍遍吟咏的《上邪》。
在他临行前夕，他们连夜酿出一坛酒，埋于后院的芳树下，许诺此生不离不弃，与子偕老，约定待他得胜归来后开坛共饮。
他得胜回朝，却得到了他又被王派遣,去送她远嫁和亲的命令。
一路上，她都聆听着他伤心犹豫的马蹄，她多想他能将自己抱上战马！然后，纵马黄沙，一鞭天涯……
他又何尝不想抛却羁绊，带她寻一处山水人家，在醉人的晚风中，为她摘一捧杜鹃花！
可国家的荣衰、边陲的宁乱、百姓的安危、将军的责任、战士的信仰又岂能轻易割舍？
山无棱，江水为竭……如果思念也是延续誓言的一种方式，他愿一边替她披上嫁衣，让她名垂史册；一边用思念守她一世终老，直到夏雨雪，天地合！
他一声长叹如杜鹃泣血，而她，在花轿中听得真真切切！
她其实早已知晓，命运已为她们说定了永别……
若有轮回路，忘川终相逢！
三途河畔，三生石下，可否再执子之手？
再吟诵《上邪》？
可今生，为了家国天下，黎庶苍生，她却只能吟出“我愿与君绝”！
而那坛酒最终他们都没有机会再喝下……
上邪，
我欲与君相知，
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
江水为竭。
冬雷震震，
夏雨雪。
天地合，
乃敢与君绝。
倾落听了顾南风讲完这酒的故事，觉得确实有些伤感，又道：“我喝过最美味的酒，不是酒仙重茗的毕生珍藏，亦不是眼前的琼浆玉液，而是，凡间一名女子酿的酒。”
“哦？”顾南风看起来兴味十足的样子。
盛极繁华后倾塌颓圮的千年古都洛阳城中，一名皇家将领与其所倾慕之女子因缘邂逅，俩人一见钟情并且私定终身，此时将领却被朝庭征调至边境征战。
在连年的兵荒马乱中，帝都洛阳已沦废墟，残破不堪，最后女子苦守将领不遇后，落发为尼。
待将领历经风霜归来寻至女子所出家的伽蓝古寺，但却人事已非，尘缘已尽。
就在雨夜的古寺中，男子喝下女子埋在伽蓝寺中的酒，感叹着世间的繁荣就如同璀璨的烟花般易逝。
他在那座残破的孤城里寻着她的终影、但始终找不到，天上的雨纷纷落下……
他一直相信她一直在等她……
孤城的老者告诉她，她一直是一个人，到死那天都是……
男子坐到蒲团之上，静静地坐着，敲打着木鱼，安静的喝着酒……
天上的雨仍然在纷纷落下，落在禅房外那块石板之上，烟花易冷，冥思伽蓝相思雨，只觉她当初枯等的伤心与对情感世界千变万化的无奈。
未见君已十秋春，战火连绵归期问。
烟花易冷情意真，不忘誓言心愿等，
故里已是草木生，孤城至今剩何人？
牧童伴笛多过问，枯等永恒白发生。
听，牧童笛声，闻，孤村野城，感，烟花易冷，叹，人事易分，等，泪不归人，待，轮回缘生，永，盼为君筝，恒，故白发生...
顾南风把玩着手中酒杯，沉思了半晌，沉沉开口：“听起来也是个伤心的故事。”
倾落顿了一下，似在回忆往事，又道：“我曾因缘巧合守在伽蓝寺中，见了这么个故事，也饮过伽蓝寺那坛‘烟花冷’”
顾南风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目不转睛地盯着倾落，问道：“你曾去过伽蓝寺？”。
倾落指尖碰了碰那杯子，然后又开口道：“恩……万年前吧，记得不是太清楚了。”
说罢，倾落又淡淡的叹了口气，道：“说起来，我还真的不是一个称职的神仙呢，睡了万年，醉了万年，活了这须臾万年了，竟然没几件记住的事情，全都……忘得差不多了，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反正……很多记不得了。”
倾落说完，两人都静默许久。
顾南风再开口时，嗓音有些沙哑：“这世间，最遗憾不过错过一人。”
不知是否是自己眼花，倾落竟从顾南风眸中看到几丝浓重到化不开的伤感，难道，他亦有什么伤心事？也不可能啊，他堂堂一个上神，岂会放任自己错过任何珍视之人？
那时的她并不知道，即便贵为上神之尊，这世间亦有太多无法把控之事，无法挽留之人，亦如她头脑中那无可把控又捉摸不定的记忆。
她不置可否，顿了片刻，道：“我喜爱喝酒，更多的是喜爱听酒背后的故事。在我看来，酿酒的材料如何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酿酒时的那份心意。仙界的酒，皆是无欲无求，喝起来太过冰凉。倒真的不如人间热闹”
人间不值得，因你才可爱。
倾落不知道自己脑海中如何冒出了这样一句话，只觉得喝着喝着酒就想到了。
“说得有道理。”顾南风似乎又回到了原先那副清冷卓绝的模样，面目沉静，无甚悲喜。
一时间，二人皆未再说话，独自喝着杯中的酒，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倾落一会儿抬头望着菩提树叶发呆，一会儿又望着脚下的青石地板神游，思绪飘来飘去，皆是不离那爱而不得的汤面。
顾南风本是还要说什么，却见着原处跑来一个圆滚滚肉嘟嘟的团子一样的东西，直直的就扑在了倾落身上。
倾落低头看，那团子眼睛大大的，如一汪纯净的泉水，脸蛋肉嘟嘟粉嫩嫩的，像是蟠桃园中那熟透了的仙桃，那似乎能掐出水的嘴唇嘟着，脆生生的就开口叫了一声“娘亲~~”
这一声‘娘亲’让倾落一口气被背住，直接就翻倒在凳子底下去了。
这什么情况！娘不能随便乱认啊！
“那个……这个……九尾上神啊！我可不是你娘奥，我是……我是落神神君，不是你娘。”倾落一边扶着凳子坐原位，一边对着那软萌软萌的团子说到。
“娘亲~喂我吃那么多好吃的灵草仙药，娘亲怎么会不是我娘亲呢~”那团子扯着倾落的衣角，不由得迷惑的问道。
“这，这……这，唉~我真的不是你娘亲呀。”倾落不由得扶额，这九尾上神吃了不少的仙草灵药的，倒是能从原形幻化人形了，可是怎么还是个这么小的小宝宝啊！
“哇哇哇……娘亲不要我了……哇哇哇……娘亲不要小九了……”那团子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滴溜溜的一转，本是要哭出来的样子，被倾落这一句话说出来，直接就哭出来了，一边哭，还一边哒哒哒的就向外跑。
倾落这还没从刚刚那句‘娘亲~’的惊雷中走出来，便看着那一团白嫩嫩的团子又哒哒哒的边哭边跑走，不由得心里叹一句：额滴神啊！这都是什么冤孽啊！
“南风上神，我先去看看那小团子，便先不打扰了。”倾落赶紧跟顾南风道了一句，便去追那团软萌的小狐狸。
顾南风笑着点头，看着倩影从身边离开，见她身影越行越远，他不由得笑容越来越淡，倒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不由得喃喃了一句“你什么时候能想起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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