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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父亲来说,青海巴仓农场有种种不详的征兆。
1958年,父亲在大跃进期间获罪,和其他犯人一道,被押在闷罐车里,颠簸了十几天,最后被扔在青海省贵南县的巴仓农场,获释后在此定居。
我们兄妹三人,原本安稳生长于兹。但大哥20岁那年,去场部的文化室看电视,在向管理员要钥匙的时候,好好的一个人,突然倒地去世。
一年之中,跟大哥一样突然死亡的年轻人有好几个。有人说,前些年这里死了很多犯人,邪气重,专克年轻人。
大哥的离世,让父亲对这里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和怨恨。
我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执着于让我们离开农场。他对我们三人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读书才是你们唯一的出路”。
他对我们的学习要求严格,小学三年级的期末考试,我的语文成绩才70多分,父亲一把扯烂成绩单,然后把我拖到外面,说要把我活埋了。他期盼着我们长大后,可以走出农场。但我对农场的感情和他人不同。比如这里随处可见的狼毒花,根、茎、叶均有剧毒。有人觉得,那象征恐惧和死亡的威胁。但我偏偏喜欢采回来一大捧,摆在我家的土胚房里,点缀些原野的生机。
我们一家五口就住在这间低矮破旧的房子里。靠着父亲修拖拉机那点儿工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那时,一家人的主食通常是洋芋和青稞面,一个月定量供应的15斤白面根本不够吃。
即使如此,作为高原孩子的我,对巴仓农场的记忆依然是温柔的。走出农场,是一片不见天际的原野,我喜欢跟农场的子弟们一起,在原野上无忧无虑地玩耍。
农忙时节,父亲经常要加夜班,农场提供夜宵,有馒头、烙饼、炒饭,父亲舍不得独自享用,会用茶缸装回来给我们吃。母亲虽然目不识丁,但勤劳、贤惠,用最大的爱呵护着这个家。
农场里有一台淘汰下来的磨浆机,父亲求了好多人,才以废铁的价钱买下。父亲小时候看过村里人做过豆腐,凭着记忆开始尝试。
他自己打土坯,在原来房子的外面搭了一间房子,开起了一家小吃店,经营豆腐、豆浆、油条和面食,我们的课余时间经常在小吃店里帮忙,生活因此有了很大的改善。
但父亲的悲伤始终蛰伏在他心底,有时候溜出来,在他最柔软的地方咬上一口。
冬日的巴仓农场,天寒地冻,一家人围坐在火炉旁。每逢除夕夜,父亲讲的全是他小时候的事情。说着说着,父亲眼圈就红了——他想念老家。
父亲的故乡位于浙江省常山县白石镇的蒋村,那是与西北高寒农场相去甚远的江南小县:
祖母是小脚,针线活是村里的一绝;村口的小溪,有成群的石斑鱼,用网捕上来,裹上面粉油炸,是下酒的好菜;后山有成片的毛竹,春天,竹笋两天不拔就长到半人高;家门口的那棵柿子树是祖辈就种下的,结出的柿子又红又甜,吃不完,就做成柿饼,留着过年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