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功利化的今天,信守承诺已成为稀缺品,可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却用最质朴的行动,默默兑现自己的诺言。
不难看出他的笨拙与弱小,但也不可否认,偏执之中自有其可贵与感人。
1
九点多,我在加班,车间主任大声粗嗓地喊我接电话。
一个激灵,我慌忙停下手中的缝纫活。大晚上,谁会打电话过来?
捋一把散乱的头发,我快速跑到主任室。
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说老李跟人打架,现在镇派出所,让我去一趟。
不由分说,我冲出车间,骑上电瓶车就走。
跟老李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他的性子我太了解,平时三拳打不出一个闷屁出来,唾沫吐他脸也会悄无声息地揩掉,会主动跟人动手?打死我也不相信。
肯定是被人打到无路可退,狗逼急了也跳墙。
派出所内,老李脸色苍白,脸皮皱皱巴巴,像是刚刚被揉搓过的宣纸,灰暗的衬衫上血迹斑斑。
不知道因为害怕,还是寒冷,老李抖动着嘴唇,嗫嚅了半天,结果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
老李和对方互相动手,皮外伤都不严重,被民警教育了几句,各自走人。
2
回家的路上,老李哆嗦着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过几天要下雨,老李拼了命地抢割田里成熟的稻谷,累了一天,差点骨头散架。
吃过晚饭,老李连脚也懒得洗,等不及地爬上床。
双眼皮刚搭上,手机响起,是王本加,要老李即刻过去,要债的人赖在他家里不肯走。
老李套起白天糊满泥灰的圆领衫就往外,跑得太快,一个踉跄,差点一头磕在门槛上。
十多里路,老李踏着电瓶车,没多会赶到。
三个彪形大汉门神一样堵在黯淡的屋里,王本加蹲在角落里,低头抽闷烟。
王同借贷十多万,借贷到期,他跑得无影无踪,讨债人就找他的老子讨债。
“光棍条子一个,身无分文,哪个叫你们借钱给他的,你们这不是害他吗?这几年我们两个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攒下的家底都叫这个死孩子败光了,哪还剩余一个角子?实在不行,就把这两把老骨头屑子拿去卖,看看能不能抵你们的债?”王本加老婆摊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
大汉可不讲什么章法,一口咬定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儿子欠下债务,老子偿还天经地义。
3
老李壮着胆上前理论,拼凑起来就是一句话:一人做事一人当,谁借钱跟谁要,老子没有替儿子还钱的义务。
大汉根本没有把畏畏缩缩结结巴巴的老李放在眼里,大手一挥,瘦小的老刘直往后退,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
老李龇着牙爬起来,抄起屋角的铁锹,就往来人的腿肚子上铲,大有鱼死网破的架势。
大汉虽然见多识广,半夜讨债终究理不直气不壮,也不至于把事情搞得太大,于是,夺下老李手里的家伙,对着他一通拳打脚踢。
王本加赶忙报警,一场争斗才算平息。
听到这儿,我气不打一处来,“你痴子傻子,还是头脑叫驴踢过啦?为别人家的事去拼命,值得吗?”
“我找人了解过了……政府不允许非法讨债……他们不敢闹出人命……我故意吓唬吓唬他们,不弄出动静,怎么好叫警察来?”老李竟然咧嘴笑了。
“铁锹不长眼睛,万一伤了人怎么办?我可警告你,少掺合他家的事,假如闹出个好歹,我一铁锨把你扔到门外,说到做到。”
老李这个人死脑筋,认准的事,一条道走到黑,我必须抛出重话做他的刹车皮。
4
我和老李是半路的夫妻。
老李家里穷,兄弟又多,到了他35岁,上面两个哥哥,一个仍然做光棍,一个给寡妇招赘上门,下面一个弟弟奔外谋生下落不明,一个妹妹早早嫁人,还有年迈的老娘半瘫在床。
就在他对亲事不抱任何指望的时候,邻村的王本秀向他抛来了橄榄枝。
王姑娘生得俊俏秀丽,一双大眼睛,清澈明亮,尤其一亮嗓子,比百灵鸟还清脆婉转。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高二年那年的暑假,王本秀去地里干活,被雷电击中,为保住性命,一双修长的腿生生被截断。
悲观绝望了几年,王本秀终于从消沉中走了出来,可是,新的打击再次降临,25岁的冬天,她的父亲从高高的柴垛上摔下来,一柄铁叉戳向胸口。
经过治疗,一向健壮的父亲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彻底丧失了劳动能力。
左边是羸弱的父亲,右边是正在读书的弟弟,思来想去,王本秀决定找个男人帮她一起度过生活的难关。
多方打听,得知老李老实本分,又肯出力干活,是个可以依靠的人。
5
一直孤单寂寞冷,又从来不被姑娘拿正眼瞧的人,好像突然彩票中奖,一下子喜出望外。
王本秀虽然没了腿,但她知书识礼,还心灵手巧,十字绣和钩针编织,闻名十里八乡,供不应求。
而且两家相隔不远,可以照顾到双方的老人。
姑娘唯一的要求,就是对她和家人好,老李忙不迭地点头,背过身就用袖子擦眼泪。
犹如久在冰窖,顿时感到暖意融融,生活有了热腾腾的烟火气息,这不是他做梦也不敢向往的生活吗?
结婚后,王本秀知冷知热地疼他,从来不对他颐指气使大呼小叫,老李低了几十年的头终于抬了起来,浑身也有使不完的力气,这个时候才真正感觉活出了作为人的脸面。
小舅子招工进厂,旧房翻盖成楼房,老婆怀孕……好事一件接一件,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老李走路带跳,嘴角挂笑,闷葫芦也时常哼唱出不成调的歌。
可是,晴天一声霹雳,王本秀难产大出血,临咽下最后一口气前,拉住老李的手:一定好生对待她的父亲和兄弟,否则死不瞑目。
老李跪在地上,把头重重地磕在床边。
6
挺直了的腰,又弯了下去,就这样栖栖遑遑地度过了一年,老李才慢慢地走出了悲伤。
瘫痪在床的岳父要人照顾,地里的农活和庄稼也离不开人,日子还得过下去。
几年之后,小舅子王本加把老婆娶了回来。
迎亲的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的时候,老李仰头嘿嘿地笑,低头揩着欢喜的泪。
可是,接下来的日子由不得老李做半点主。
这个婆娘,从来不会拿正眼瞧他一下,只有指派他干活时,才吆喝牲口一样地“唉”来“唉”去,好像他从来没有名字,也没有称谓。
对她瘫痪在床的公公,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大呼小叫那是家常便饭,少些指桑骂槐就是不错的了。
这个家是待不下去的了。
人家过得红红火火,他木桩一样杵在这里算什么?
人虽然木讷,但他内心不糊涂,与其被人恶言恶语地撵走,不如识相地主动离开。
欢天喜地地来,愁眉苦脸地走,中间差个十年的时间。
一个布兜,一辆平板拖车,这是他这十年全部的家当。
还有什么呢?连多带走一根草都不可能,王本加老婆那叫一个刻薄成家。
7
我和王本秀是发小,我没有她读书多,早早地嫁作人妇。
婚后多年没有生育,酒鬼丈夫动辄对我拳打脚踢,我只有委屈求全,不能生孩子的女人总是矮人几头。
我的退让不但没有换来丈夫的善待,反而被扫地出门。
一根藤蔓上的两苦瓜,我和老李惺惺相惜,走到一起互相取暖。
不久,我们抱养了一个弃婴,日子虽然很辛苦,但老婆孩子热炕头,日子慢慢有了温度。
虽然与王家再无瓜葛,老李三不五时,或者过年过节,还是会提着吃食去看看曾经的岳父。
我跟着去过两次,王本加老婆的脸上阴得滴水,我就劝阻老李,今非昔比,王家如今是财大气粗,何必把一身穷气带进他家,拿热脸贴冷屁股?
老李朝我翻翻白眼,什么话也不说,继续我行我素。
王老爷子去年生癌症,邻居们说他的儿子媳妇嫌得厉害,连他的房间也不走进一步。
老李没早没晚地服侍,一直到王老头咽下最后一口气。
邻居们人前背后说老李太傻,我也骂他脑子进水了,被骂急了,老李就吼过来一句:你晓得什尼啊?我答应过王本秀,照顾她老子和兄弟的。
瞧瞧,王本秀都死了多少年,她的话还被当作圣旨,还有多少人像他一样死脑筋?
话说多了没用,我也就懒得阻止,喜欢当牛做马,随便他。
我以为,时间一长,他会慢慢冷了热性,哪知道,他不但没冷,还居然发起了魔怔。
8
王本加的儿子打小娇生惯养,被宠溺得不成人样。
职高毕业后,跟人合伙做起了信贷业务,据说开头几年,赚得盆满钵满,什么人都不在他眼里,走路都横着膀子行。
好景不长,王老头死后仅仅来两个月,讨债的人接二连三地找上门,儿子欠钱不还就找老子要。
王本加两口子手里有再多的积蓄,也备不住天天往外掏,终于有一天山穷水尽,泪眼汪汪地跑到我家来借钱。
按我的性子,没有拿起笤帚把他们扫地出门就算客气的了,可是,老李不但当作我的面好言相劝,背地里还把女儿的补课费全部拿给了他们。
为此,我整整骂了他三天三夜。
如今看来,我的骂没有起到一点作用,他还跟债主打架,打到了派出所。
想想真是后怕,万一打出个三长两短,我们这个家不就天塌了下来?
我骂他到天亮,老李也没有保证一句,再也不过问王家的事。
就是这么轴,拿他如何是好?
9
家里剩余的积蓄,就在那张卡上,一万元是为女儿读大学准备,平时再困难也舍不得动一分。
我把银行卡随身带,钱再也不能落老李的手里。
他拎些鸡鱼肉蛋地去王家,我不反对,他帮助王家栽秧割稻干农活,我也不去阻止。
可是,千算万算,我没有料到他居然去储蓄所挂失银行卡,而我被蒙在鼓里。
一天中午,跟我在一个车间的缝纫工告诉我,说老李正在储蓄所排队办业务。
我即刻打电话,老李给我电话挂断,等我赶到储蓄所,老李已不见踪影。
我拿出银行卡取钱,提示卡无效。
银汉卡一直是老李的名字,我从来没有想过他会背着我取钱。
我疯了一样往外跑,果然,一万元放在王家的桌上。
还算王本加良心发现,不等我破口大骂,他主动把钱交到我手上。
“一人做事一人当,谁欠钱就该谁偿还,就是因为我们教子无方,臭小子才走到今天这步田地,由他去吧,这是我们的报应。李哥已经帮助我家太多,不能再害你们了。”
他老婆支支吾吾,被他骂了回去。
老子去世,儿子不学好,财产悉数散尽,也许让这个懦弱的男人幡然醒悟了吧!
出了王家,不待我发话,老李拉着我去银行,要把钱存在我名下,生得他再头脑发热做错事。
结婚这么多年,这是老李第一次主动认错。
10
“我突然想明白了,现在拿钱给王同,不是帮他是害他,就好像提着油浇火,越浇火越大,帮人不是这么个帮法。老李难得连贯地说这么多。
“还想帮他家,你谁呀?他家吃香喝辣的时候,怎么没有想到你?也就你一根筋。”我真是恨铁不成钢。
“我答应过王本秀的。”又是老生常谈,我无话可说了。
接下来的日子,老李还是外甥子提灯笼一一照舅(旧)。
中秋节要到,老李早早烙好芝麻饼杀好草鸡送去王家。
王家关门上锁,王本加发烧成肺炎住在县医院,老李踏着三轮车就往县城赶。
夜里十二点,老李才回到家里。
我心疼得不行,“来回一百多里,你就不能住招待所,明天再回来?”
“本加要帮订招待所来着,我这个老人机又捣鼓不起来,再说我哪舍得?钱省下来给丫头读书呢。”老李揩着满头满脸的汗水和雾水。
我半是疼惜半是心安,这样一个老实巴交的人,对毫不相干的王家都能一诺千金,何况将来对我和女儿?
得遇如此重情重义之人,是我一辈子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