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小很小，当我有记忆的时候我就在马戏团了，每天面对我的是一只只呻吟着的失去自由的野兽，是一根根带血的皮鞭，和无穷无尽的苛刻的训练。很多很多年后的如今，我是行走在生命边缘的人，49岁的时光正在悄悄溜走，50岁，老人的影子拖在岁月的尾巴上。50岁，对于我来说是一个禁区，这意味着已经进入真正的所谓老年。我不知道这对于我的生命来说是意味着什么，在从前的人生中，觉得自己活得像一只被线所操纵的傀儡，我生活的一切仿佛都像是写在了剧本上，每天都是一场小丑的表演。我画上浓重的装，带上红鼻子，踩着小滚轮，扯出笑容，在滑稽的音乐声中演绎出令人捧腹的姿态，哪怕浑身鸡皮疙瘩，哪怕悲伤断肠，也要让笑容凝固在面颊，机械的重复着熟悉却又不熟悉的动作，哗众取宠。我如城市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形形色色的人群走过所带来的风从我身上吹过，我被带上天空，看着城市深处爬出黑暗的手，直直的伸向我，再把我紧握着拉进虚空。
过去的生活带给我的是约束和压抑，在无尽的马戏团表演面前，我没有选择的余地，只是在一回首间，才忽然发现，原来，我所经历人生中的种种努力，不过只为了博得周遭人的一笑，我战战兢兢地将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与训练。走到途中才忽然发现，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和一条不能回头的路。我为自己套上层层面具，只为成为别人眼中的自己。我努力为自己贴上一张张标签，只愿获得别人的认可。我努力参加表演，努力的对台下的观众微笑，只是给自己的心围上了一层厚厚的墙。小丑，我是舞台上的小丑，在自己的舞台上取悦别人的人生。
直到有一天，金刚石般坚硬的我的黑暗世界中突然出现了一丝裂缝，一丝柔软微弱的光线透了进来。因为马戏团里进来一个小孩儿。那时，整个马戏团都是黑色的，唯独小孩的身上打上了灯光。马戏团的人都围着他，我也凑上去看了一看。多好看的小孩儿啊，两只白嫩嫩的小手在口里塞着，一双水晶般的眼扑棱棱的转着，两片粉红色的嘴唇眨巴着，像鱼吐泡泡一般可爱，在灯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的晶莹。我知道这个小孩儿肯定是从某些非法渠道进马戏团的，因为如此黑暗的地方怎么可能诞生这样一个发着光的天使。这样一个小生命莫名其妙的就出现在了马戏团里，出现在我的生命中，我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但我还是只是看了看这个小生命，想着一个新的和我一模一样的小丑马上就会被复制出来，祝他好运吧，我冷漠的从小孩儿旁边走开，早已被团队遗忘的我在黑暗中突然被团长喊住了，那个油光满面，大腹便便的无恶不作的奸恶男人，或许很多年前的我就是被像这样的商人卖进马戏团的，所以我一直对他充满敌意。“这个小孩儿就拜你为师了，你教他扮小丑吧！”看着这小孩在他的身旁可怜的望着我，冷漠的我也开始有了一些动摇，等我回过神来，这个小孩儿就已经站在我的身旁了。从这之后，每天我的表演任务开始减轻了，老板允许我用大部分的时间去训练这个小孩，小孩不爱说话，但是很有表演的天分，我也尽自己的可能将自己的表演技巧传授给他，训练他基本功，但是大部分的时间为了表演的效果，我还是会无情的用鞭子抽他，但他不能哭，即使皮绽肉开，也得像自己一样露出标准的小丑的笑。我就这样一天天盼着他长大，虽然不知道自己盼望着的到底是什么。但随着孩子逐渐长大，我也慢慢的更老了，我能看到其他人开始慢慢的接近这个孩子，因为他的表演总是能获得最多的掌声。我在心中也莫名其妙的起了一种小小的骄傲，这骄傲支撑着我的人生最后的时光，让我觉得仿佛是自己的儿子成人了，而且是一个很厉害的人。
但我没想到的是，在他真正成长为小丑的那天，就是我的小丑死去的那天，难得那天马戏团的表演观众特别多，团长一时兴起就加了一个节目，而这次的节目是一个杂技，需要两个小丑配合，我和徒弟走上台，开始了重复千遍的动作，在空中旋转，我和从前一样把手伸向他，但是他没有像以前那样扯住我，而是让我就这样自由落下，我的脑袋里有过一瞬的空白，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就这样对我笑，像一个技艺高超的小丑，我看到他的眼中藏着的是我以前也有的东西，这是一种恨意，我知道他开始用他自己的方式来报复曾经伤害过他的我了。我重重从舞台空中摔在了舞台的地板上，我听到舞台下有一秒的静默，团长走了出来，重重的踢了我一脚，说我老不中用，台下的观众也是一片唏嘘，赶着要我下台，没有人同情我，更没有人会为我流泪，他们可能永远不会明白，小丑也是会哭的。在那个夜晚，浑身是伤我被赶出了马戏团，我一个人坐在街头，想着这些年来的经历，从前的我渴望着自由，如今，在这个夜晚，我自由了，这不就是我一直想要的吗？看着旁边的水塘，倒影出天上亮亮的月亮。我就这样瘫坐在草地上，脸上的妆还没卸下，头上的假发也还是重重的带在头上，我摘下红鼻子球，用尽浑身力气的向水中的月亮砸去，月亮的影子变得支离破碎，但很快又变回了以前的样子，我的心中涌起一股热浪，难道这就是永恒的光明吗？我想追随着这在梦中无数次出现的光明，于是我向这光爬去。不一会儿，我失去了意识，身体被冰凉的水灌满，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见年轻的自己在台上表演节目，台外阳光正好，台下的观众激烈的鼓掌，自己露出了一个仿佛不属于小丑的微笑。
作者：潘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