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厨房中的声响此起彼伏，破壁机搅碎坚硬的种子发出隆隆的声响，随后溢出柔和的热气与谷物芬香。刚用温开水冲兑好的奶粉尚未冷却，儿子端起杯子“咕嘟”一气喝干。望着那空空荡荡的白瓷杯底，却有一个沉甸甸玻璃瓶子幽幽浮出我的记忆水面来了，里面承的哪里是“麦浮精”呢？那实在是母亲温润、慈爱、贫瘠而又无比丰盛的岁月深情。
那年我高中刚刚毕业。母亲从灶间拿来一个小小的玻璃罐，我望着那物件，竟从未识见它的名姓。母亲只微笑着讲：“这叫麦浮精呢，费心念书的人吃了补脑子，带上应考去吧。”那玻璃瓶子封盖是个圆钝的铁皮盖子，表面涂满了黑漆；里面盛着一种焦黄色的粉末。我把玻璃瓶郑重地塞进包裹最深处——原来世上尚有这等金贵东西，它未曾显露身影之前，我全然不知名字，亦未知悉滋养还可被磨得如此精细。瓶口盖子启开之后，焦糊的甜香瞬间弥散开来。冲水化开后杯中宛如翻卷起淡金的微云，杯中浮沉起伏的颗粒在漩涡里升腾、汇聚、沉落，仿佛整个夏日的丰腴和热烈尽收此杯中。我小心翼翼地啜饮一口，甘甜的琼浆入喉之时便化作了沁人的泉流——那是我与所谓营养精品的首次邂逅，亦是生命真正感知到被细心珍视的暖泉灌顶时分——那来自匮乏深处无条件的给予，以舌尖的甜作为仪式，烙印入我体内，从此成为生之底色上，一道永远暖色的铭记。
后来生活渐渐步入正轨，儿子也就降临了人间。他自落地始，每日总有牛奶捧在掌心，竟从未一日缺顿。他喝着盛在瓷碗中温热的纯白乳汁，自然也是习以为常，对之安之若素了。那小小杯子里的白色旋涡，仿佛从未断流的甘甜小溪一路追随着他的童年；及至他跨过十八岁门槛走向成年时，那涓涓细流竟依然未曾干涸。曾经我初次所尝麦浮精那新奇得如同触碰未知神明的激动之情，在孩子那里却早已幻成日日平常的日常背景了。
麦乳精与牛奶，何尝不是生命旅途上两面真实的铜镜？彼时的玻璃瓶，封存着贫瘠的慷慨、匮乏却竭力所能付出的所有热忱；当下杯中漾着的乳白河川，已是日常、平稳且被从容接纳的滋养。铁皮盖子下面压着的棕粉，浮起的金黄，乃至每日乳白的流波——细思起来这何尝不是光阴的渡船？它们驶过我父子两代人心间截然不同的渡口；营养之味虽分苦涩与甘甜，岁月渡河的舟楫却终究一重又一重：前人的竭力托举不过是将后代轻轻置放在更高处，令他们所踩之泥土松软些，道路平阔些，视野远旷些；如此才终于把曾经的珍奇化成寻常的底气，把当年的艰难孕育成更辽阔的远方。我咽下的焦糊甘香，在儿子的寻常奶香里化入无形。生命原来始终在默然前行——多少含辛茹苦的珍重终将被新一天的寻常温柔覆盖与超越，而我们的心就在这覆盖的永恒轮回里，默默含纳下一场更深沉的辽阔与慷慨。
后来我的麦浮精瓶子，饮毕之后却总洗刷得分外干净晶莹透亮，我亦不舍得丢弃，就摆在书架显眼的位置上陈列。此刻在窗边光线映照下，那只空瓶里仿佛还悬浮着琥珀色泽的微尘粒子，浮浮沉沉，宛如时光静默飘落的微光，在瓶腹中流转不息：它盛过稀罕的焦甜后，也终于盛满了岁月空阔寂寥的回响，以晶莹本身作注，诉说营养终将风化成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