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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品】之暗叙事】
部落里先前流传一则旧例,但有受伤的,亲人都会到盘源山月亮峰上的无底洞口去许愿,供上一碗清水,诚心磕头祈求,第二日,那碗里便会有一碗黑漆漆的药水。涂抹于伤口,旬日可结痂。
01
褪下第一万零一张蟾衣,伏在寒潭边的青石上养神时,我感到空气在发热,太不对劲了。
莫非地火在烧?那我这地下深百丈的洞府可就灰飞烟灭了。
自三千年前,我从东海玉桂岛迁居在此,早已将盘源山这处阴气十足的居处视作我的家。地底阔大,满满一湖寒潭水,洞口狭窄,恰好能筛进玉兔东升时的月华。
我打算先离开这里。
遂一口吞尽寒潭水,出了洞府,化作人形。
才洞府,就被满天金光晃得头晕,否则也不会一个踉跄,被那只水桶粗的大蟒乘机卷住。
蟒蛇虽是蟾蜍天敌,可我这等万年大妖如何会将这等未开智的飞禽走兽看在眼里,轻轻一口气,它们就会化作灰飞。
偏远处的山腰,走来一行三五人。各个背着弓箭都向这边看来。我却不好作法,怕吓到他们,只能作出惊惶凄切的模样。
人类的姑娘一害怕就喜欢掉眼泪,可我的眼泪很珍贵,还是大呼两声“救命”,然后晕倒更好办。
昔日我在洞内修炼,常有那求药的人在洞口外将头磕得“砰砰”响,喊着“上神救命”,我是妖,并非神,可受了他们的头,也会舍出一点口水作药引,送他们一碗药。
迎面来的那几人中,领头那个青年就受过我的药。
那时,他还是个瘦巴巴的小孩子,手里握着把小弓箭,背着竹篓,独自一人在月亮峰顶等了一夜。
可惜,我给的药治不好他阿妈的病,
他的阿妈是命数尽了。我没能救得了他阿妈,偏他却救了我的命。拉弓、引箭,“嗖”地一声,箭镞直中蟒蛇七寸。
唉!我心里直叹气,欠下这等救命的因果,我该如何来还?
缠绕着我的巨蟒便如失去支撑的藤蔓一般,软软地散作一团堆在地上,“晕过去”的我也只能随之倒地,闭着眼睛装睡。
闭眼的一瞬,我看到羲和生的那几只金乌在撒欢,可着劲儿地在天地间叫嚣呼号。
02
干裂的土地好硬,硌着我的骨头,枯草也穿透镶金边的绿萝裙,刺到我的肌肤。
一只滚烫的手握住我的手腕,将我拉起来,抱进怀中。扑鼻而来的,是经年青铜的金戈之气,混着新剥兽皮的腥,像地下岩浆的味道。
那胸膛热突突的,血管鼓荡,心跳得好生快,怕不是生了病?
我慢慢睁开眼,撞进一双神采奕奕的黑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旁人叫他羿。
为了背我下山,弓和箭都被他斜挎于胸前。我伏在他背上,胳膊揽住他的脖子,眼睛盯着他的弓。
弓把上的铸纹看起来很不一般,繁复玄妙,看久了,我忽而有一瞬眼晕,只得阖目养神,然后,竟在后羿有规律的走动中真的睡着了。
我在一阵欢呼中醒来,是部落中的老幼和女人们在迎接他们的头人。
原来,羿凭着神乎其神的箭技,做了有穷部落的头人。
人和飞禽走兽是一样的,强者为尊,这很对。不对的是,他没把我交给迎上来的女人们,反而将我背进他的土房子。
我还没在土炕上坐定,他便忙不迭地开口,蹲在我裙边,扬起脸看着我,声音暗哑带着些微的颤抖,问,“嫦娥姑娘,你是否有自己心爱的人?”
我摇摇头。一只蟾蜍,爱睡觉、爱月亮、爱暗夜的池塘,怎会爱人?
笑容瞬间绽放在他黑黝黝的脸上,嘴角快要咧到耳根,呲出两排整齐雪白的牙齿,他一把握住我的手,问,“那你嫁给我,好不好?”
我愕然,这么快就要偿还救命之恩了吗?
03
“十个太阳在天上,到处大旱,山上的泉眼枯了,山下的河水干了,只寨子里还有一口井水未干,灵跂说部落不可再收留外人。你若嫁了我,便……不算……不算外人了。”
说到最后,不知为何开始结巴。
灵跂我知道,是寨子里的老巫师。
没本事治病救人,模样却煞有介事。脚上刺着北斗七星纹,将燧石挂在腰间叮当作响火星四溅,他曾到月亮峰上求过治烧伤的药,是燧石的火星烧着了麻布衣裳。
我不喜欢火,当然没给他药。
不过,他头顶一片沙棠叶遮遮掩掩上山的模样挺好笑,大约是生怕寨子里的人看到他被烧伤。
“笑了,你笑了,是决定嫁给我了吗?”羿凝视我的脸,欣喜若狂。
我有点喜欢羿呆呆看我的样子,就像被满月的光照在身上,明亮又温柔。
我当然会嫁他,毕竟承了他的救命之恩呢。
合欢夜,他鼻息咻咻,气息滚烫,覆上我苔藓色的绿萝裙。
我冰凉的指尖抵住他火热的胸膛,问,“嫁给你,能抵了救命之恩吗?”
我在羿的瞳孔里看到自己雪白的脸,他的回答得让我有点气,说,“我不要抵消。”
凭什么?我眉毛一竖,便要着恼,他却接着说,“总之,我这辈子都要缠着你,要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你,吃东西时挨着你,射中的猎物都送给你——就像天上的雷和电,山上的藤缠树。"
哦,他只要这一辈子。凡人的一辈子很短,我有点怜惜他,在心底叹了口气,伸长胳膊搂住他的肩,与他气息交缠。
他粗糙的掌心轻轻刷过我的后背、腰肢、胸脯、大腿,最后和我十指相扣,相拥入睡,在一个男人的胸膛中醒来,这感觉对我来说陌生得很。
04
自那日,我成了寨子里的人。男人们去打猎,女人和孩子要劳作。她们问我会做什么,我说会熬药。
寨子里生病受伤的人喝了我用草根和树皮熬出的药,都说有效,其实有效的是我的口水,不过,他们不知道。只有担任灵跂的老巫师,天天绕着我熬药的陶罐转圈,不知想什么。
天上的金乌在欢笑,四野的绿色一日日枯槁。
树上的枝叶蜷曲如焦炭,枝桠间悬着晒瘪的虫茧,幼虫们奄奄一息,我偷偷渡一滴水,盼着它们还有变成飞蛾的一天,河底的泥也龟裂出一道道缝隙,青蟮和鱼类都早早没了命,仅余的乌龟和蟾蜍们也延口残喘……
羿是个好头人,他决定去射太阳。他将那把西陵氏神弓的秘密悄悄告诉我,说上面镌刻着东夷族镇压旱魃的古老咒文。
虽然,他更喜欢抱着我冰凉的身体,絮絮说着他记忆里的事:早逝的阿妈,日日练射箭,独自长大的一年年,我轻轻摸摸他的脸,模糊地追忆蛰伏在洞里修炼的春秋,有一丝丝的后悔,不曾早一点变成人来陪他……
羿不知那些金乌飞得有多快,纵然西陵氏的神弓能射中它们,只怕箭簇只能堪堪触到它们羽毛表层,他也不知金乌魂飞魄散的那刻,散出的阳魄有多可怕。
射日前夜,羿一遍一遍与我亲热,没完没了地舔舐亲吻我的肌肤,临了,贴在我耳边说,此番我若是没回来,我们之间便一笔勾销了。
我的心仿佛被谁拽了一下,有点疼。
虽说羿死了,我便偿了救命之恩,可他少时孤苦伶仃,纵被族人拥戴,做了首领,也不过带人打猎征战,若这番为了射日早早死了,总归有点可怜。
更何况,这金乌日夜在天上,月亮只得隐没,我也不能再修炼。
我把蟾珠递给他。
05
“羿,这珠子缀在箭簇之上,可以冻住太阳。”
“这珠子?”羿半信半疑,那墨绿色的蟾珠实在比四月的青杏更不起眼。
“只一息。”虽然只能冻住一息,却足够羿的箭穿进它们的心脏。
羿接过去,立时信了我的话。
蟾珠到了他的手心,泛出一层冰晶,羿的手握紧,冰晶便融化成薄薄一层水,手掌摊开,一息间便又凝出冰晶。
只是,蟾珠与我的神魂紧紧相连,被羿握在手心不停把玩,我微微晕眩,莫名又生出一丝隐秘的欢喜。
年轻的头人下山前,忽然转头冲我笑,露出一口白生生的牙:"射下九个太阳,我就回来,乖乖等着,我和你一辈子不分开。"
我轻轻点头,嘱咐他,“你要回来,珠子也要带回来。”
羿才下山,灵跂的燧石腰链便在门外叮当作响。
老巫师佝偻着脊背,慢吞吞蹭进土屋,青灰色的手指捏着半截焦尾龟甲。
“大吉”,他用蜷曲的指甲指着裂痕,沙哑的声音像刀刮在石头上,“头人射日,昨日占卜大凶,今日占卜大吉。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脚踝的北斗刺青泛着乌光,随着血液的流动,像是只蠕动的蝎子。我蜷在土炕角落,感应着蟾珠的位置,它正急速地升空。
陡然间,烈焰灼烧的痛楚猛烈袭来,我剧烈咳嗽,绿萝裙有半幅碎成冰晶,落了一地,我吐出一口暗绿色的心头血。
老巫师颤巍巍捧起一片冰晶,忽然满脸恐惧,踉踉跄跄缩在墙角,腰间的燧石散落一地。
我伏在土炕上,喘息半晌,无心理会他,不知打哪儿跑来一只蜈蚣,吮吸地上的血。
一时不知他想到什么,忙又掌心朝下,双膝跪地,全身俯低,额头叩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远比昔日他到月亮山求药时虔诚。
06
自那日起,我便要时时忍耐彻心彻骨的痛,一次、两次……七次、八次……若早知如此难捱,我大约是下不了决心将蟾珠借给羿。
原本再修炼一千九百九十九年,我便可升到天上去。如今,每吐一口心头血,损五百年道行,又要多出四千五百年。
先前从未觉得地下蛰伏,吞吐月华修炼的日子苦,不知怎地,如今一想便觉得寂寞。我的羿大约快回来了,我忍着剧痛,化出新的绿萝裙,沉沉睡去。
羿回来得比我预想的晚了许久。足足隔了三年。
天上只余一轮太阳,一切回归正常。四野草生木长,绿意重回山野。
只是,月亮无论是挂在树梢、升上山头,还是坠到西天,没有蟾珠我都无法修炼。
我的蟾珠跟着羿去到南方泽地,北方凶水,大泽青丘,中原桑林,我能感知到他的心跳。
射下九阳之后,羿成了人间大英雄,尧帝请他去四方灭杀为害人间的凶兽,西王母赐下长生丹,一枚可升天,半枚可长生。
可修炼的日子长着呢,我想象有羿相伴的天长地久,一点也不急。跟着部落的女人学会编网,织布,唱山歌,跳祝舞……
男人们举着熊熊燃烧的火把,如两排火龙从寨子里蜿蜒至山下,女人的指甲上沾着赭石粉,在彼此的脊背上画上蜿蜒的图腾,我的绿萝裙和她们的鹿皮裙一起旋转,鼓声急切如骤雨初至,这是部落中迎接英雄归来的仪式。
当所有的花瓣、珠串、贝壳被抛向空中的时刻,羿出现了。他的肩更宽,背更阔,背着长弓,大踏步向我走来,越走越快,向我张开双臂。
我迎向他,身后的长发在夜风里如水草一般飘拂,我的手即将抚摸到他古铜色的脸庞时,背后的图腾却在这一刻遽然化作滚烫的汁液,变成五根诡异的锁链分别缠上我的脖颈和四肢。
一阵地动山摇的轰鸣之后,我摔倒在地。
羿顿住,向后连退三步,他浸染着血与火气息的臂膀垂下去,英俊的脸上现出惊恐、惶急、茫然、难以置信……
所有的歌声、鼓声都停下来,天地间只余天上的圆月和山间的微风。
我缓缓垂下头,看见自己的蹼,平铺在地上,确实有点丑陋。
07
羿终于归来,但我在迎接他的那一刻,变成一只巨大的蟾蜍。
没有蟾珠隐身的我,在一次缩在屋角,褪下蟾衣的时候被老巫师窥见。他在迎接羿归来的当晚,在赭石粉中加了磨碎的蛇胆,叮嘱族人在我脊背绘上的是伏妖的烛龙图腾。
我现出真身,一只巨大的蟾蜍,浑身泛着绿色的粘液,我鼓凸的眼睛,无比清晰地捕捉到羿的每个表情,惊吓之后,泛起的是嫌恶、厌弃……他不再是我的了。
他吞咽了一下,仿佛要压下作呕的感觉。
我看着他喉结滚动,代入人类的角度,想象他的脑海中可能想起的是哪一幕,是整夜抱着一只蟾蜍睡觉更恶心,还是从头到脚吻过一只蟾蜍更可怖?
羿把残破的蟾珠还给我后,我又恢复了人身。
我想对他说,所有的大妖都会化形,化形后让他爱不够的嫦娥也是我的本体,就如同一株桃树,无论春天开了花,夏天结了果,秋天落了叶,其实都是那棵桃树。
但,看着羿严肃的一张脸,又觉得没意思。我拢拢鬓角,想着要如何说告别的话,只是蟾珠还没咽下去,喉咙有点发紧。
想了半天,我笑笑说,“恭喜你呀,大英雄。”
他慌忙从怀里摸出搁在建木盒中的长生丹,递给我说,“要不是你帮忙,我早就没命了,这个给你。”
帮忙?谁想帮他的忙?我只是想让自己的男人活得久一点。
我没接盒子,大声说,“我是蟾蜍精,不用这个也能活很久很久。”
想了想,又说,“你吃了吧,等我哪天修炼得烦了,回来还能看见活的你。”
他连连摆手,一把将丹药塞进我手中,退了一步方道,“我还是喜欢人间热闹,先前想着,若……如今,你拿走吧。”
他没说出口的话我都明白,所以更觉得没意思。
“给我就给我吧”,我说,又吐出半颗蟾珠给他,“我也不白拿你的,用这个来换。”
结语
伏在广寒宫的冰阶上修炼快得很。眼睛一睁一闭间,便是一个年轮。
就是有点寂寞。于是剩下的半颗蟾珠被我化成一只玉兔,玲珑雪白,有时,我抱着它坐在桂树下猜想,若我现出的真身是这模样,当日会怎样……
那一日,玉兔猛然咬住我绿萝裙的一角,我在它的红眼睛里,看见人间烽火和旖旎春色——
头戴青铜冕旒的羿挽弓搭箭,射向河伯,一支箭洞穿河伯灵台。
河里飞出个杏眼桃腮、衣袂飘飘的美人,是河伯的妻子,一只蜈蚣化作的美人儿。
“洛冰……?”
羿语声迟疑,弓弦垂落。
真好笑。兜兜转转,再看上的还是妖精,喝了我心头血的蜈蚣精。
我笑出了眼泪,他抬头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