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补锅匠,父亲的父亲是银匠。
银匠虽然小有名气,却一个人带着父亲过着一贫如洗的日子。
日子本就拮据,因长时间煅铸银子,银匠病得很重,每天都要吃药维持性命。
熬到父亲二十,银匠走了,仅仅留下父亲。
父亲在租来的房子里开始尝试打造各种金属,他对铜有着浓厚的兴趣。
恰巧那个年代盛行抽叶子烟,铜烟杆是刚需,于是父亲就打磨出一杆又一杆的铜烟杆。
那些铜烟杆救了父亲的命,让孤苦伶仃他不饿肚子。
匠人在那个年代是受人尊敬的,凭手艺就把那些破铜烂铁变成宝换成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
能吃饱饭就是一种理想的生活,于是有人给父亲说媒,把匠人说得天花乱坠。
母亲就顺理成章走进了父亲的生活。社会悄然发生着变化,很多家庭的生活已经变得更好,而父母的家依旧停留在等着交了货拿着钱去买下顿能填饱肚子的最便宜食物。
下雨天是最倒霉的日子,来做烟杆的人少,生活发愁,房顶像个大筛子,住房发愁。
现实来得太快,母亲终于觉悟到靠父亲解决基本生活是件困难事。
于是她咬牙拿出自己的私房钱,盖了两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父亲又把阵地搬到新房的小院里,抽叶子烟的人越来越少,父亲就换成补锅。
不得不说,这个市场真比烟杆大得多,每家每户都要吃饭,都得用锅,锅坏了买新的太贵又不耐用。
父亲补锅,来的特别仔细,他先根据客户的需求,按重量把废铝放到铁锅里熬成液体,再用小铲子把杂质去掉,最后附着在铁锅边的细灰样的杂质,就用一根空心的长铁棒,一端对着杂质,一端对着嘴,使劲一吹,那细灰杂质迅速飞出铁锅,在空中胡乱跳舞。
去净了杂质,就要把液体铝倒入那半球状的模型中,慢慢等它凝固,冷却。那亮晶晶的半球从模型里取出来,放在岩坎边显得异常光彩夺目,那土碗般大小的艺术品总是吸引人们想把它捧入手心,仔细欣赏。
可是谁知道它经历了怎样的煅铸,伸手想把它拿得死死的,它却用超乎你想象的高温死死烙烫你的双手,你痛得赶紧丢,可你之前拿得紧,所以丢得也不轻松。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中你看见自己焦黄的两只手掌。还说没有不带刺的玫瑰,相比之下那玫瑰算啥?
下一步,就是要将这个半球用大锤打压成一块圆形的铝块。
这又得把灶头的煤炭火烧得特别旺,像打铁似的用一把大长钳夹住铝半球,放在炉火上烧得质地有些发软,然后快速地放到一个70厘米高的铁敦上用大锤不停锤打,直到它又变得生硬。
有时父亲太累太忙,要我去拉风箱吹旺火,我在那一前一后的推拉中热得全身是汗。在坚持不下去时,母亲会找来两个洋芋放到灶台边,闻着越来越香的洋芋味,我的干劲又十足起来。
铝半球就在这样反复烧灼,反复锤打中慢慢延展开来,终于变成一块块比老锅底半径略长5厘米的圆铝块,虽然是块,但它绝对有5毫米以上的厚度。
下一步就是要打磨坏掉的铝锅了,那个时候的农村,人们都用柴草或煤炭做饭,锅身都是黑乎乎的,大家都称呼那黑乎乎的东西为锅烟煤。父亲先用自制的大铁剪把坏掉的锅底剪掉,然后用刮刀把锅身上的锅烟煤去掉,记忆中父亲中总爱蹲在墙角,把锅圈套在自己的双膝上,一边刮着脏物,一边转着锅圈,时不时抓一下脸,瞬间就变成个大花脸,大家看了指着他哈哈大笑,他也只是憨厚地笑一下,低头继续刮锅烟煤。经过一番剐蹭,那黑锅变得有些发亮,比之前漂亮多了,可父亲还不满意,他用砂布、小锤、剪刀再次为锅圈美容。经过一番平皱,修剪,砂磨,这旧锅圈变得像新的。
做好这些,就要准备把新锅底接上旧锅圈了。
这个时候的父亲,脸上笑得很满意,好像摸得着成功的样子。
他拿出新锅底,把旧锅圈放在新锅底上面不停地比对,然后会心一笑,拿出那个特别的钢铁圆规,在新锅底上画了一个圆。再沿着画的圆边不停用中型锤延展,直到打出薄薄的一圈边。然后就得用那个高约半米,半径约20厘米的石圆窝了,他坐一根小凳,双腿夹住石圆窝,右手拿着窝锤,左手拿着新锅底,死死抵在圆窝壁上,以画的那个圆圈为线,窝锤打一下手就转一下锅圈,不一会儿,那铝盘子就初步成型了。
再把褶皱部分展平,剪掉边上那些不齐的铝丝,又拿旧锅圈不停比对,之后又把新锅底打了两个1厘米左右相互垂直的折,锅圈也打一个1厘米左右的折,放在新锅底上,说来奇妙,刚刚卡住。父亲这时又露出难得的笑容,用交把钳一点点把新锅底的两个折夹在一起,当然中间包住了锅圈的那个折,他总是那么慢条斯理,有时客人都等得干瞪眼,他还是慢慢悠悠陶醉在他的补锅乐趣里。还有最后一道工序,就用小锤将三个叠在一起的折子再打一个折,死死地整整齐齐地抓在锅的外壁上。
小锤不停叮叮当当,大家都等着看一个全新的锅,终于在漫长的等待中,补锅完成了。
这时母亲将早已准备好的一盆水倒进锅里,等上10分钟,接头处也没见漏丁点水。
客人高兴得咧着嘴笑了,之前太长时间等待的痛苦立刻烟销云散。赶紧付了钱,把锅放在背篓里,领着老婆孩子回家做饭去了。
没有亲自看过父亲补锅的人怎么也不相信,父亲补一个小锅需要两天,中锅需要三天,大锅需要五天。
父亲补锅没有门面,就在家里,隔着乡街子一条长长的巷道。可是补锅生意却是越来越好,于是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锅。
我讨厌那些锅占了我放书桌的地方,还黑得让人想吐。我更讨厌那炉灶里飞出的黑色污染物以及那难闻的气体,最讨厌那震耳欲聋的敲打铝块的声音。曾在心里对自己说:“长大了宁愿饿死也不当补锅匠”,可谁知道,我竟在这样的环境中过完了童年,少年,直到离开家去外面读高中。
父亲补锅远近闻名,从来都是生意兴隆,可他却越来越挣不到钱,越来越养不起家。
母亲和他吵过闹过,要他放弃或者简省一些补锅的步骤,可他好像着了魔,死活都要坚持原来的方式补锅,在他眼里好像这不是在补锅,而是在打磨一件件艺术品,只有补锅的时候,他才是充满价值感的,对,他的确做得特别好,谁补的锅也没他的牢实。
但他的坚毅的补锅匠精神却难于支撑起这个除了吃喝还得花费大把钱供我们读书的家。
是的,他在我眼里一下子是巨人,一下子又变得异常弱小。
母亲在无数次咒骂后,终于对他失望。于是街上的饭馆做煤时有她的身影,深夜别人家的田园需要灌溉时有她的足迹,有钱人家要出远门,她就帮人家背拿最重的行李。母亲成了小镇上的杂工,哪里需要就到哪里去。
父亲还是那么洋洋洒洒地补他的锅,他的心越来越小,小到只能装得下那一口口锅。
坚持了三十年,父亲终于病倒了,好像所有的怪病都一下子找到他,不到60岁的他在生死线上挣扎,我们姐弟俩费了很大力气把他转到省里最好的医院的ICU病房。
高额的医疗费先击垮了还未真正长大的弟弟。惊慌之余他在网上弄了个滴水筹。在这火烧眉急的时候,筹款得到了广大老乡的大力支持和帮助。知道是乡上的补锅匠老崔,大家都愿伸出援助之手,有人说,家里老崔补的锅用了快三十年,还完好无损,他就是家乡的好人;有人说,老崔补锅是他童年美好的记忆;也有人说,老崔是真正的补锅匠。
看着那些留言和虔诚的帮助,我热泪盈眶,原来父亲的好,乡亲们都记着。
父亲现在身体很差,不能再干重活,更不能补锅了,他时时对着那些补锅用的工具唉声叹气,偶尔会唠叨:“孩子们怎么都不跟他学补锅呢?”
是的,我没有成为父亲希望的匠人。
但父亲是我心里永远的“补锅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