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加简书七大主题征文S2,主题:期盼。
一天下午,我意外收到三姐的大儿子发来的一条手机信息:三姐要回来探望她病重的父亲,明天下午三点到达。请我去车站接她,并尽可能的照顾她……
“意外”是因为三姐23岁那年跟三姐夫以后,就跟家里断绝了关系,整整16年,从来没有回过一次家。
往事不堪回首。
三姐这两个字,不仅让我立刻回想起她那佝偻而令人心生怜悯的身影,更把我带入回忆的幽谷。这幽谷是那样宽阔,那样幽深。以致当我眼睛盯着“三姐”这两个字时,我突然觉得眼前的世界史如此陌生。在熟悉的自己的小店里竟感到惴惴不安,无所适从。
三姐是我父亲的大堂兄我的大伯父的女儿,比我大了整整十三岁。从小我就是三姐的跟屁虫。我十岁那年三姐离家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我很怀念童年时和三姐在一起的时光。
想起童年时光,就情不自禁会想起一首很老的歌曲:
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
长得好看又善良
一双美丽的大眼睛
辫子粗又长
曾经年少时的三姐就如歌里唱的小芳一样美丽。而且大眼睛黑白分明,睫毛又密又长,她的鼻子秀挺,皮肤雪白,一张口,一口雪白晶莹的牙齿。这样的美,人人见到她,都想过去亲她一口。
那时候她总喜欢读唐书、读散文、说故事给我听。在家里的院子,番石榴树下,葡萄架旁,留下我们许许多多欢乐的身影。
三姐小时候成绩特别好,特别喜欢写作,常常被当做范文来读。安静而凉爽的山村夜晚,我常常和三姐睡在一个被窝,她常常悄悄跟我说,她长大了一定要做一个作家,写出村里每个人的喜与悲,写丰收与喜悦……
三姐也不负众望,考上了一所名牌大学,她是那届孩子里我们整个翠山村的第一个大学生,而且是上的名牌大学。
那时候,大娘、大伯脸上都是忍不住的高兴的笑容。期盼着女儿更大的出息。
三姐也不负众望,毕业后分配到某个央企。前程似锦!
意外就出现在即将要去工作的这时刻。
就在毕业的这一年,23岁的三姐,美丽又善良的三姐认识了并爱上了如今的三姐夫,一个留着长发的,以诗人自居写过很多情诗给三姐的,来自一个遥远贫穷偏僻的山寨的穷小子。
还相约一起到那个他眼中如仙境边的远离人烟的部落居住。
三姐回家如实告诉我的大娘大伯,遭到一致反对。
几乎和家人决裂。全家人都说对方是个靠不住的人,坚决不允许。“去黄土寨”,我的大娘就是三姐的妈妈说,如果你去了,那你这辈子永远不要对我说,你不幸福。如果有一天,你在那个远离我们的村寨里,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时,也永远不要想对家里人诉说。你要有自己承受的勇气……
大娘是很决绝的人,她痛心到痛恨,恨铁不成钢。直到多年后,三姐回想起来,才知道妈妈的话的分量,字字钻心。
我读大一的时候,偷偷去看过一次三姐。
记忆中的那一幕幕清晰如昨:
那个像原始部落一样的村寨;已经腰驼了的三姐;一大群围着她转的孩子;永远干不完的家务(喂鸡、喂猪、砍柴、挑水、洗衣服、薅草……);那个说去广东发展,没给过家里一分钱,时不时要失踪一阵子的三姐夫……
如今三姐最大的孩子已经16岁,每年几乎生一个,一共生了10个孩子,7男三女,三姐全部的青春时候都牺牲给了这些孩子……这些事情在我们现代人听来仿佛天方夜谭,但却实实在在的发生在我三姐的身上。
第二天下午,在车站接到三姐,不是她先看到我,我根本不敢相信眼前站着的这个是三姐。
一身灰色土布衣服,只有八十年代时的妇女才有的穿着。又大又宽,双肩弯到下垂的胸前,她还不穿文胸。牙齿全发了黑,皮肤又黑又干,还全白了头发。要知道,今年三姐还不到40岁啊。
无情的岁月!那个遥远闭塞的村寨,常年在无情的风沙中劳作,还使用含碱量高的水,这样恶劣的环境彻底夺去了三姐的美貌。
接到三姐的时刻,我的心情很复杂很复杂……
一路上。她还打电话给她最小的女儿,要她关好鸡,还叮嘱她晒的咸菜在哪个坛子里,别忘了做菜吃……她的心,还系在那个闭塞的村寨里!
好在,病重的大伯撑到了见三姐最后一面,已经不能言语的大伯,紧紧握住三姐的手,眼里是深深的、深深的担忧……
料理完大伯的后事,三姐决定留下多陪几天已经年迈的大娘。
每天夜里,三姐总跑到我的房间,借我的书如痴如醉的看起来。谁能想到,眼前这个苦老的妇女,当年是一个像歌里小芳一样的漂亮女孩啊……
我给了三姐一个我不用的旧的智能机手机她用,她学会了用微信,关注了很多优秀的教女人独立的优秀公众号,还知道了很多写作平台……我们现代的生活,她感觉像在天外。
我问三姐还记不记得年少时的作家梦。
三姐久久没有声响。
“都怪我太要面子,还有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思想害了我,让家人也跟着难过……”沉默很久之后三姐幽幽的说了一句。
三姐说完这句后又低头盯着书本出神。
曾经的梦想,曾经的期盼有多少消溶在了肥皂水中,有多少被蹂进了面包里,又有多少随着牛奶被挤进了桶里。
知识的洪流不断涌来,我无从知晓三姐在这闪光的洪流中发现了什么,也不知道它把她带了多远,在看洗涤心灵的书本前,她就已经被带出那个遍地坟冢的地方,进入海洋深处灰蒙蒙的无名墓地;或是进入了更广阔的死亡世界。在那儿,自鸿蒙初群,期盼伴着期盼,梦想随着梦想,一同远离尘嚣,长眠不醒。
“其实,梦里我也无数次的想过自己的作家梦,仿佛是上辈子的事情,真遥远…真的不想回去啊,这些年我和他也早已没了感情……”这些话随着三姐低沉沙哑的嗓音飘出来了。
说完这句,三姐把头埋在桌子上痛哭不已。
原来三姐夫只和三姐在那遥远的部落里生活了三年,他也从来没写过东西,他就去了外地工作。有时候消失半年,不跟家里任何联系。也从没给家里一分钱家用。
有着封建思想的三姐总想着浪子有回头的一天。
直到六年前的一天,三姐正给最小的一岁的女儿喂奶,家里突然闯进了5个彪悍的男子。原来他们是网贷公司讨债的人。这时她才知道他的丈夫赌球、不断网贷,已经欠款上百万元。手机也已经关机,人不知所踪。
听别人的故事,眉毛挑起来,怕故事不够惊险。听自家人的故事,听到一半腿就软了。三姐当时最本能的反应应该是拼命尖叫,但她没有,仿佛是听一个天外的故事。
庆幸的是讨债的人,没有找她任何麻烦,还同情三姐的遭遇,走时硬要留下600块钱给三姐。
“你大娘叫我和他彻底断了,带着孩子回娘家好好开始过日子,二哥让我帮他的水产养殖场帮忙,不能让孩子们再像大儿子一样无心上学了。这些天家里人对我说了很多,我也想了很多,带孩子回来真的不想再踏进那个村寨了……”
大侄子十六了,两年前他就辍了学,跟了村上的村民到省里学刷腻子。现在已经自己上工了。
剩下的孩子难道也要走这条路?
我能理解,对她来说,再回去,意味着要面对那岸边刻有牲畜蹄印的臭水塘;意味着那些晾着洗碗布的光秃而弯曲的小树;还有那群在厨房门前的垃圾堆里啄食的正在换毛的瘦土鸡。还有无穷无尽的荒芜与孤独。
三姐要回去接孩子的前一天晚上,我带三姐到了我开的衣服店里,挑了颜色鲜艳的两套衣服送给她。陪她上街买了很多给孩子的衣服和零食,三姐一再拒绝,都被我挡了回去。那是我对她深深的期盼……
分离在秋天。出发回“黄土寨”的那天,三姐的二哥开车送她。大娘、大哥、我和我的父母,全站在路旁,路旁的柿子树成行地排在地边上,密密的绿叶子交织在一起,像一团帐幕;细细的枝条上,挂着将熟的柿子。目送车缓缓前行,一阵秋风伴着柿子的清香吹过,风里带着我们深深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