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023 年 10 月,洛阳老城的夜市已经有了凉意。王建军蹲在卖袜子的小摊后,把最后一捆 “纯棉防臭” 塞进纸箱。风从街口灌进来,卷起地上的塑料袋,擦着他的鞋尖飞过 —— 那是双灰色网面鞋,鞋头开了个小口,露出里面磨平的鞋垫。
他抬头看了眼对面的 LED 屏。卖烤串的老李新换了广告,屏幕上循环播放着穿短裙的女孩举着烤串笑,光打得人脸发白。建军的目光却落在自己摊位角落:一个银色的手机支架斜躺在纸箱旁,金属关节处缠着圈黄色胶带,底座上沾着半块干掉的泡面渣。
“建军,收摊了?” 张婶拎着菜篮子路过,塑料袋里的萝卜 “咚” 地撞在车把上。她往摊位上扫了一眼,“今儿卖了多少?”
建军没抬头,数着手里的硬币。一毛的、五毛的,沾着油渍,他用袖口蹭了蹭,“三十。”
“三十?” 张婶啧啧两声,“你说你图啥?去年这时候,你在厂里当质检员,一个月好歹四千五,五险一金。非要辞了搞那‘直播’,现在倒好……”
建军把硬币塞进裤兜,拉链卡住了。他拽了两下,拉链齿崩开个小口。“婶,那不一样。” 他声音闷在风里,“那是能当明星的。”
张婶撇撇嘴,转身走了。萝卜又 “咚” 地响了一声。
建军盯着那个手机支架。胶带在月光下泛着冷白的光。他想起去年五月,这支架刚买回来时的样子 —— 崭新的银色,关节顺滑,他用软布擦了三遍,摆在出租屋靠窗的桌上。那时候窗外的泡桐树刚开花,紫莹莹的一串挂在玻璃上,他对着手机屏幕笑,说:“家人们好!我是你们的新朋友‘洛阳军哥’!今天带大家看咱洛阳老城的烟火气!”
手机屏幕里映出他的脸:42 岁,眼袋垂到颧骨,笑起来眼角的皱纹能夹住蚊子,但眼睛亮得吓人。
2
“王建军!你把那破手机拿开!”
2023 年 5 月的某个傍晚,李娟把炒好的西葫芦倒在盘子里,锅铲磕在碗沿上,“哐当” 一声。建军正举着手机在厨房转圈,镜头对着滋滋冒油的锅,“家人们看!咱洛阳人炒西葫芦就得放十三香,多搁蒜……”
“你能不能别对着锅拍?” 李娟把盘子往桌上一墩,菜汤溅出来,“油星子都蹦到我脸上了!”
建军把手机往支架上一架 —— 那时候支架还是新的,稳稳地立在冰箱上。“这叫‘生活流’!现在就兴这个!你看人家‘农村燕姐’,拍做饭都涨粉五十万了!” 他凑过去看屏幕,评论区空荡荡的,只有一条系统提示:“你的直播暂无推荐流量”。
李娟没理他,低头扒拉米饭。筷子在碗里戳出小坑。“下个月房贷该交了。你厂里那点补偿金还剩多少?”
“快了快了。” 建军划着手机,头也不抬,“等我粉丝过万,就能接广告了!一条广告五百起步!”
李娟把筷子往桌上一拍。她的手背上有块烫伤疤,是去年给建军煮面时烫的,现在颜色淡了些,像片浅褐色的云。“王建军,你 42 了!不是 22!” 她声音发颤,“咱儿子明年要上高中,择校费就得三万!你把厂里的工作辞了,天天对着个破手机说‘家人们’,钱能从天上掉下来?”
建军终于抬头。他的眼睛还亮着,但添了层红血丝。“你懂个啥!” 他站起来,手机支架跟着晃了晃,“我同事他表弟,直播卖石榴,三个月买车了!人家能行,我为啥不行?”
那天晚上建军没睡。他坐在客厅地板上刷直播,手机屏幕的光照着他的脸。支架立在茶几上,角度刚好对着他 —— 他在学 “话术”,嘴里念念有词:“宝宝们扣 1!扣 1 的家人明天必暴富!” 月光从窗帘缝钻进来,落在他脚边的泡面桶上,桶里的汤早就凉透了。
3
六月中旬的一个下午,建军蹲在老城十字街拍视频。他穿了件印着 “洛阳牡丹” 的文化衫,手里举着串烤鱿鱼,对着镜头喊:“家人们!来洛阳必须吃十字街的烤鱿鱼!老板给我多刷酱!”
那天风大,支架没放稳,拍着拍着突然倒了。手机摔在地上,屏幕磕出个裂纹。他捡起来时手都抖了 —— 那是他刚借钱买的新手机,三千二。
晚上回家他没敢告诉李娟。他蹲在卫生间,用牙膏挤在屏幕裂纹上,拿软布来回擦,想把缝填上。擦到第三遍时,李娟突然推门进来:“你手机咋了?”
建军手一抖,牙膏掉在地上。李娟捡起手机看了眼,没说话,转身走了。过了会儿她拿来一卷胶带,“贴上吧,别划着手。”
第二天建军打开抖音后台,愣住了。昨天摔手机前拍的那段烤鱿鱼视频,播放量五万三。评论区突然热闹起来:“这大叔挺真实”“洛阳十字街我去过!”“鱿鱼看着真香!”
他激动得在客厅转圈,支架撞翻了垃圾桶也没管。李娟从卧室出来时,看见他正对着手机鞠躬:“谢谢‘洛阳小牡丹’送的灯牌!谢谢‘爱吃烤串的小明’!家人们点点关注!”
那天晚上李娟没抱怨。她甚至给建军煮了碗鸡蛋面,卧了两个蛋。建军边吃边说:“你看!我就说能行!等粉丝过万,我就买补光灯!专业设备!” 李娟没说话,只是看着他笑 —— 建军后来想,那可能是她最后一次对他笑了。
4
七月初建军辞了兼职。他之前在小区门口当保安,一个月两千二,现在觉得 “耽误直播”。他把所有时间都耗在拍视频上:早上五点去洛浦公园拍晨练,中午蹲在面馆拍烩面,晚上去夜市拍烤串。支架跟着他跑遍老城,底座沾了泥、蹭了油,关节开始有点松,但他每天收摊都会拿布擦 —— 比擦自己的脸还勤快。
他借钱买了补光灯。三百多块的环形灯,打开时屋里亮得像手术室。李娟坐在桌边算账,灯光照得她脸发白:“这个月房贷还没交。你借老王家的五千也该还了。”
“快了快了。” 建军正对着镜头调整角度,补光灯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个变形的巨人,“我这视频马上就爆了!你看这播放量,两万!三万!马上五万!”
但流量没再涨过。五万成了他的天花板。平台好像突然忘了他 —— 新视频发出去,播放量总在几百徘徊。他开始慌了,整夜整夜地刷别人的视频:学跳舞(他四十多岁的人跳得像僵尸)、学喊麦(嗓子喊哑了喝胖大海)、甚至学人家哭穷(对着镜头说 “儿子学费还没凑够”,结果被邻居刷到告诉了李娟)。
八月中旬的一天,平台突然发来通知:他的视频 “涉嫌内容重复”,限流七天。那天建军把自己关在卧室里,出来时眼睛肿得像核桃。补光灯不知怎么坏了,不亮了。他没舍得再买新的,把家里三个台灯都搬到客厅:一个床头灯、一个学习灯、一个落地灯,围着手机支架摆了一圈。
灯光打在他脸上,一半黄一半白,像个劣质蜡像。他对着镜头说:“家人们…… 今天给大家唱首歌吧。” 他唱《从头再来》,跑调跑到天边去。唱到 “心若在梦就在” 时,李娟突然从厨房出来,手里拿着把菜刀 —— 她在切土豆丝,刀在砧板上剁得 “咚咚” 响,一下下像砸在建军心上。
5
九月初建军在直播间认识了小陈。小陈是个 20 多岁网红主播”,粉丝五万多,天天在直播间晒收益:“今天又赚八百!家人们想赚钱的跟我学!”
建军加了小陈微信,发了个 200 块的红包拜师。小陈给他发了个 “秘籍” 文档,里面全是 “如何蹭热点”“如何制造冲突” 之类的话。建军把文档打印出来贴在墙上,每天对着念三遍。
“你得搞点‘差异化’!” 小陈在微信语音里说,声音有点闷,像隔着棉花说话,“比如装穷!穿破衣服去高档餐厅拍视频!保证火!”
建军信了。他翻出十年前的旧夹克 —— 袖口磨破了边,领口发黄 —— 又去菜市场买了捆芹菜抱在怀里,跑到新区一家西餐厅门口拍视频。他刚举起手机支架,保安就过来了:“干啥的?滚!”
视频没拍成,夹克还被保安扯破了个口子。回家路上建军给小陈发微信,问能不能退学费。小陈没回。
过了三天小陈突然直播了。镜头对着医院的天花板,声音虚弱:“家人们…… 我住院了…… 大家帮帮我……” 弹幕里有人问怎么了,小陈没说话,镜头往下移了移 —— 建军看见一只手,手腕细得像根筷子,手背上插着输液管。
那天晚上小陈给建军回了微信,发了张照片: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孩,腿上盖着毯子,对着镜头笑。“哥,对不起。” 小陈打字说,“我不是故意骗你…… 我得了肌无力,直播是为了赚医药费。那些收益截图是 P 的……”
建军盯着照片看了很久。他想起小陈总说 “镜头别对着我腿”,想起他说话时总带着气音,想起自己那 200 块 —— 那是他从儿子的压岁钱里偷偷拿的。手机支架放在旁边,关节处不知什么时候松了颗螺丝,他拿手去拧,螺丝 “啪嗒” 掉在地上,滚进了沙发底。
6
九月底的一个傍晚,李娟在衣柜底下找东西时翻出个首饰盒。盒子是结婚时买的,红色绒布面,边角磨得起了毛。她打开一看 —— 里面空的。
她站在卧室门口喊建军。建军正对着支架拍开箱视频:他花八百块买了套 “直播声卡”,据说是 “能让声音变磁性”。“家人们看!专业设备!今天给大家唱《我的中国心》!”
“建军,” 李娟的声音很轻,像片羽毛飘过来,“咱结婚时买的金戒指呢?”
建军唱歌的调子突然卡住了。他慢慢转过身,脸上还带着笑,但那笑像冻住了,嘴角僵在半空。“戒…… 戒指?”
“我问你戒指呢?” 李娟往前走了一步,她的眼睛很亮,但不是建军那种带着血丝的亮 —— 是冷光,像冬天的湖面结了冰。
建军往后退了一步,撞到了支架。支架晃了晃,倒了。声卡摔在地上,发出 “哐当” 一声。“我…… 我借出去了……” 他声音发飘,“老张说急用钱…… 过两天就还……”
李娟没说话。她转身走进卧室,拖出那个蓝色行李箱 —— 是他们结婚时买的陪嫁箱,轮子坏了一个,拖在地上 “咔哒咔哒” 响。她开始往里面装衣服:建军的旧毛衣、儿子的校服、自己那件洗得发白的外套。
建军冲过去想拉她:“娟儿!你听我解释!我马上就能赚钱了!声卡到了就能……”
李娟轻轻避开他的手。她的指尖碰到他手腕时很凉 —— 比冬天的自来水还凉。“别碰。” 她看着他,眼神平平的,像看块石头,“别碰脏了我的衣服。”
那天晚上李娟走了。她拖着坏了轮子的行李箱下楼时,张婶正好倒垃圾。“娟儿?这是干啥去?”
李娟没回头,只说了句:“婶,以后建军要是没吃饭,麻烦您喊他一声。” 声音很轻,但张婶听见了,像根细针往心里扎。
建军在客厅坐了一夜。支架倒在地上没捡,声卡裂开个缝,屏幕还亮着,显示 “录音中”。天亮时他才发现自己哭了 —— 眼泪掉在裤子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7
现在是十月。建军在夜市摆摊卖袜子,十五块两双。张婶说得对:还不如当初在厂里当质检员。
收摊时风更大了。他把袜子塞进纸箱,手机支架也扔了进去 —— 胶带松了半截,在风里飘。对面老李的 LED 屏还在闪,穿短裙的女孩举着烤串笑,光打在建军的脸上,一半亮一半暗。
有个穿卫衣的小伙子蹲下来买袜子:“叔,这袜子真纯棉?”
“真的。” 建军把袜子递过去,“我以前在棉纺厂干过质检,假不了。”
小伙子扫码付钱时,手机屏幕亮了一下 —— 是个直播界面,主播正在喊:“家人们点关注!关注主播不迷路!”
建军的目光在屏幕上停了两秒,又移开了。他把钱塞进裤兜,拉链还是坏的,但他没拽 —— 反正里面只有三十多块,掉不了。
风卷起地上的塑料袋,又飞走了。建军背起纸箱往家走。路过小区门口时,张婶拎着垃圾桶出来,看见他就喊:“建军!明晚来我家吃饺子!韭菜馅的!”
建军没回头,只抬手摆了摆。纸箱撞在腿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 里面的手机支架大概是散架了。
他走到老楼底下时抬头看了眼:三楼那个窗户还黑着。李娟走后就没亮过。他摸了摸裤兜 —— 早上出门时带了个馒头,现在还温乎着。
手机突然响了,是儿子发来的微信:“爸,我妈说这个月生活费你直接转给她就行。”
建军站在原地回微信。手指在屏幕上戳了半天,才打出 “好”。发送键按下去的时候,他看见自己映在黑屏上的脸:眼袋更重了,眼角的皱纹像刀刻的,但眼睛不亮了 —— 像蒙了层灰的玻璃球。
风从楼缝里钻出来,吹得他脖子后面发凉。他把纸箱往肩上提了提,往楼道里走。脚步声在空荡的楼道里响着:“咚、咚、咚”—— 像有人在敲他的心门,但里面早就空了。
那个银色的手机支架躺在纸箱底,关节散着架,黄色胶带缠成一团。月光从楼道窗户照进来,落在上面 —— 像撒了把冷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