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青三盗
若要断酒法，醒眼看醉人 —《增广贤文》
胡亚军
四月，L城开始翠绿起来。
三十年的繁华已落尽，二层高的C大学接待中心不恰当地耷拉在东南门，复印社、零食铺、培训机构纷纷塞入它的肚堂，在低声不语接待零零星星客人的同时自卑地等待时间的消蚀。拾级而上转角第一间办公室，胡亚军慵靠在花布料的椅子里，接连烧了两根中华，十平米的空间像生不起火的土灶，烟雾横冲乱撞。中午这顿酒着实让他上火，赔了夫人又折了兵，所谓兄弟情义都他妈是狗屁，胡亚军摁灭烟头狠狠地骂道。
接二连三的事情像午后的柳絮抓扰着胡亚军的神经。
胡亚军早已年过半百，斑白的发丝无处不在地明示他的年纪，而酒桌上仍威风不减，在他青壮年时期的基础上打个对折，扛上个一斤都不在话下。在L城土生土长，加上年少时勤奋好学，八三年师范一毕业就进了今天L城唯一的大学当老师，早早地吃上了皇娘。加上为人豪爽，好善施人，周边朋友众多，甚至连他的老师都成了他的拜把兄弟。方圆百里人尽皆知，L城的胡亚军是个有头有脸的人，连老弱妇孺都会尊称他为“三哥”。
“廊朴，你定一下阿尔卡迪亚晚上的包间，Z城的刘教授过来，给他接接风”。胡亚军向小舅子交代完就夹着《世界宏观经济学》上课去了。
四年前，胡亚军将小舅子介绍给了同村的章旺梁，两年后章旺梁因院校合作项目入不敷出，悄无声息地人间蒸发，胥廊朴近一年的工资也打了水漂。两年前，胥廊朴不甘心，一不做二不休，换了个课程做起了S省的院校合作项目，他决心抢过章旺梁的地盘，在他的基础上开创一个全新的局面，体面且干净地把钱挣了。胥廊朴深知单枪匹马的风险，他三哥（即三姐夫，但他从不叫姐夫）的人脉资源才是成功的关键，在他的百般怂恿下，胡亚军与他在L城的C大学接待中心成立了公司。
本以为教师是胡亚军这辈子唯一的身份，不曾想在他五十有余的年纪当起了总经理，但名片上最醒目的头衔还是"L大学商学院教授"，他不承认自己是生意人，打心底喜欢老师的称谓，以及兄弟口中的“三哥”。
胡亚军对自己的人脉自信满满，走过风雨也见过彩虹，三十年的洗练和挑拣，二十余同学、兄弟、朋友的朋友在S省各大高校坐着主位，在他们的地盘开个培训班可谓举手之劳。他摘下金丝眼镜，小心地翻查着手机通讯录，拨出了他在这家公司的第一个电话。
“天祥，我过两天去你那里坐坐，欢不欢迎”，胡亚军一贯的开场。
“三哥，好酒备着呢，就等你过来”，他的兄弟毫不含糊。
胡亚军心满意足，他还是他们口中的三哥。这样的酒如黄花闺女坐花轿头一次，两年喝下来，他彻底失望了，唯一的结果不约而同汇成一句话：三哥，喝酒没问题，但办班得回去开会讨论讨论。再硬的关系在现实面前稀碎一地，但有一点他是欣慰的，这些兄弟心里还是装着三哥，要恨的是章旺梁，是他欺骗了他兄弟，尽做些欺上瞒下的烂事。收不住的摊子他也回天无力，为了不让让兄弟难为情，一次一次地转向下一站，一次又一次地重演上一次的结局。
“三哥，白书记今晚有两场酒，来不了了”，小舅子廊朴的电话打断了胡亚军的思绪。
“这小子是胆子大了，不来不来吧，我让后勤处的老秦来作陪”，白书记是胡亚军的学生，现为商学院书记，也就是他现在的领导。
晚上八点，十二人先后涌入阿尔卡迪亚二层的聚义厅。
入乡随俗，郑重落座。以门口为鸿门，脸朝门口为主陪，背对门口便是副主陪。主陪右手是主宾，左手则为副宾。胡亚军站在主陪桌位，逐一安排主宾、副主宾、副主陪、三陪、四陪、五陪、六陪之位，其他兄弟在剩下的位置随机落座。刘教授身为S省人，这样的架势着实让他倒吸一口凉气，看来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刘教授，三哥这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为了让第一次来的客人尽兴，我这帮兄弟会陪您到趴下为止”，胡亚军半开玩笑地行使起主人的权利。
主宾提起第一杯白酒，分十二口喝，叫一年四季；十一口是风调雨顺、十口是十全十美，九口则九九归一。胡亚军这次提起的是六六大顺，副主陪紧随其后提了个一年四季。胡亚军从主宾刘教授起开始逐一敬酒，一口一杯，他的兄弟们也随后跟上。一杯杯白色透明液体在肆意翻腾，胡亚军必须在“我便不是我，你便不是你”之前把事情办了，在酒精的促使下与刘教授谈起了Z城的项目合作，不出五分钟，刘教授爽快应允。
胡亚军再次向刘教授追敬了两杯，气氛再次趋向热烈。一张桌，一群嘴，不由自主地海阔天空。一侧的祖辈是统领九州四海的杰出政治家，一侧是和某著名文学家一起睡过炕，对面是叱咤商海雄霸一方的商业巨子，还有扬言打倒日本统一台湾的政治家。角落里不作声的书生发话道，当年以两分只差落榜清华北大是故意放水，他的智商在同学里无人出其右。
推杯换盏，欢声笑语。
胡亚军的电话再次响起，他狠狠地挂掉，向众宾客摆摆手：“不打紧，喝酒”。
廊朴的电话响起，再次走向门外，不久回屋将电话递给了胡亚军：“外甥女非得要跟你说几句，你就接一下，要不没完没了”。
“爸，你不能再喝了，会出人命的”，胡亚军二女儿撕心裂肺，众人听得一清二楚。
“三哥，闺女心疼爹，今天就到此为止”，廊朴瞟了眼趴在桌上的刘教授，“刘教授也喝好了，就杯中酒吧”。
这一次，胡亚军状态出奇地好，略有不悦，怎奈众人相劝，不得已结束了战斗。
七月，胡亚军终于攻克Z城的刘教授，迎来他公司的第一个合作伙伴，也是他公司最后一个合作伙伴。
2016年3月21日
题图：Kaique Roc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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