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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飞机晚点了三个小时,意味着宋国林回家的时间又少了三个钟头。下了飞机,差十分钟不到十二点,他顾不上吃中午饭。他还需要转三趟车,花上至少四个小时才能回到村里。在家停留一晚,接上父亲,第二天清早五点半,坐上村里的早班车,到县城转省城的车,赶上午十一点飞往A城的飞机。
八月中旬,酷暑高温的大热天。宋国林专心赶路,背上黏答答的汗从他下飞机就没落干过。县城坐上回村的客车,他才稍稍松口气。用手拉了拉黏在身上的T恤,低头,才看见深色的T恤浸出白色的汗渍。客车没有空调,宋国林将车窗拉大一点,风吹进来,干热,没有凉意。只能坐30人的客车,硬是被挤进了将近50个人。狭窄的过道也塞着小板凳,人声嘈杂,不是这个挤着脚,就是那个别着腿。再加上家乡人说话音高声硬,炎热里夹杂着喧闹,让人心烦意乱。
掏出手机,工作上的未读信息将近百条,妻子秦枫的微信消息也在闪动。烦躁的宋国林又把手机揣进了裤兜。转头,无意识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一辆运煤的大卡车驶过,尘土被裹着热浪的风卷起,扑了宋国林一脸,宋国林把头往车厢里缩了缩。客车停了,又挤上来一个人,人群又是一阵躁动。
“这不是三儿吗?你回来啦?”
光溜溜的一颗脑袋,额头布满汗珠,在鬓角汇集成溪,顺着油光黢黑的脸庞流下来。宋国林困惑地看着这张从人群里钻出的脸,努力回忆这是谁。说话的人一边用手指着自己,一边朝宋国林这边挤过来。
“我,吴秀山,咱们一个村的,你得喊我一声叔咧。你这是回家来接恁爹去城里享福呀?”
宋国林笑了笑。吴秀山声音忒大,车厢安静下来。只剩吴秀山一个人的说话声。
“这可是俺村最有出息的娃,大学毕业在大城市安家落户。不用老人操一点心,房子车子拾掇得妥妥当当,才回家里来接爹妈去城里享福。俺们村人都眼羡人家爹娘,常说这得积多大善,才能生出这么个争气又孝顺的儿子。”
吴秀山挑起了村民们的话头,车内的吵嚷声转了向,变成了掰扯子孙争气不争气的闲话。一些人见不得吴秀山嘚瑟,用话堵他。
“吴秀山,你再怎么稀罕也是别人的儿子,你那俩光棍儿子说上媳妇了吗?”
“他喊我一声叔就是我大侄儿,我今天沾沾光,说不定明天就有媒人到俺家。”
宋国林被吴秀山喧腾得局促难安,不自然地笑着朝吴秀山打招呼。
“叔,你这是去办事?”
“办啥事儿,你芳姐,就是我闺女。知道我爱喝两口,这不隔三差五就要让我到她家吃顿饭。我女婿专门孝敬我的酒,说是给咱们县政府领导专供的。我还说带回家定要找你爹喝两口。”吴秀山举起了右手拎着的红色酒瓶子。
“该不是个空瓶,你拎着装脸的吧?”
吴秀山不搭理旁人的冷嘲热讽,挤到离宋国林近点的地方,扶着邻座靠背跟他闲聊。宋国林弯腰起身,想让位给他。吴秀山伸出手臂往下摁了摁。
“你坐你坐,人多。咱们别挤了。我们这劳累惯了的身子骨,站个一时半会儿也不打紧。”
吴秀山问宋国林为啥突然一个人回来。宋国林说自己请了两天假来接他爹去他家,和他娘一起照顾孩子。
“恁爹那个牛脾气,倔了一辈子。你说天天在家屁事没有,去城里带个孩子,能把他尾巴撅折了。我要是有你这么个儿子,让我去带孙子,我天天住地下室也乐意。”
客车拐过一片玉米地,从村南头进,到村北头出来。宋国林提醒吴秀山他家到了,吴秀山说他正好要去村北头,顺带把宋国林送回家。
宋国林下车,吴秀山走在他前面,左腋下夹着酒瓶,穿一双灰不溜秋的拖鞋,一条裤腿挽在膝盖上。灰色的褂子没扣扣,敞着衣襟,露着油黑的胸膛。他拎起衣襟满头擦了把汗,刚进宋国林家的那个胡同口,就扯起嗓子喊。
“根生老哥,三儿回来了。”
“秀山叔,恁去玉芳家蹭顿饭,回来还能半道捡个高枝儿。当心恁老没挂上,摔折了腰。”
“你这泼辣娘们,嘴里塞粪了,说话没遮拦。小叔子回来,也不问问吃饭没,还搁这儿说酸话。”
宋国林看着坐在邻家门口树荫下纳凉的人群,客气地喊一声大嫂,再看着蹲在墙根抽烟的大哥问一句。
“咱爹搁家吗?”
嫂子李改莲打断了宋国林的问话,她还在跟吴秀山纠缠。
“秀山叔,恁也分不出个眉眼高低。攀高枝咱也得先瞅瞅自个几斤几两。有的人啊,就是金裹玉镶的真人菩萨,你再往上贴,菩萨还是瞧着远处,谁在乎你磕的那个头。”
“李改莲,你这辈子坏就坏在你这张嘴,难怪人家顿顿吃肉,你清汤寡水喝口汤都费劲。你是着急上火气急了吧,等明个儿你还得烂嘴生疮。你活该。”
“吴秀山,你个遭天谴的,你才活该,活该你俩儿说不上媳妇打光棍。”
“别吵吵了,也不嫌丢人现眼。”
宋国山从墙角站起来,拦住了自己老婆的话。李改莲冷哼一声,朝自家院子走去。宋国山对着宋国林低声说。
“咱爹今儿一大早就去咱姐家,给她家玉米地薅草了。”
二
宋国林抬脚准备往邻村宋国兰家走,吴秀山拉住他,从邻居院里推出来一辆电动车。
“三四里地呢,你走着去?骑这个快。”
“你这个吴秀山,拿着俺家的东西做人情。”
“哎呀,乡里乡亲的,孩子大老远回一趟家不容易,没见满头大汗的。我估摸着大中午饭还没吃呢,骑一下恁家车,不搭把手的事儿吗。”
宋国山的脸暗下来,没搭腔。宋国林给吴秀山和邻居的婶子道一声谢,骑上电动车朝他姐家的村赶去。
走在水泥路的村道上,宋国林心里真不是滋味。他也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嫂子跟他说话别别扭扭。嫂子也就罢了,宋国山跟他是亲兄弟,对他的热络劲儿还不如吴秀山这样的乡邻。亲大哥跟他这样隔着,反而让他越来越不知道兄弟之间该怎样相处。秦枫曾跟他分析,说这是他大嫂嫉妒,觉着父母偏心他这个小儿子,供他读完大学,现在还帮忙给他们带孩子,他们小两口子专心上班挣钱,她看着眼红了。宋国林觉得妻子说的不对,就算他嫂子这样想,他大哥也不会有这样的心。以前自己上大学返校,大哥往他背包里塞吃食,连一道缝都不放过,那种实在的情意装是装不出来的。
姐姐家到了,院门大开。宋国林把电动车直接骑进了院子。喊一声姐,嚷着中午没吃饭,饿坏了。宋国兰从屋里跑出来,看着风尘仆仆的弟弟,满眼心疼,拽起胳膊就让进屋。转身戴上围裙,去厨房给弟弟下面条。姐夫杨贵成从外面回来。
“我在村口岸头眼瞅着一个人进了院,想着就是三儿来了。还没吃中午饭吧,让你姐赶紧给你弄点饭吃吃。”
伸头朝厨房看了看,埋怨宋国兰。
“我说你也是,弄啥面条咧。咱爹中午搁这儿吃的肉菜不还有吗,给三儿热一碗。”
“你那剩菜剩汤的,有一碗吗?你倒是去给弄一碗呀。”
宋国林听姐姐话音不对,担心两口子吵起来。立马说有啥吃啥,能填饱肚就成。杨贵成让宋国林坐靠窗的沙发上。他进了中堂的后屋里,一阵窸窣乱响,拿出一瓶酒,摆茶几上两个酒盅。没过一会儿,宋国兰右手端着一碗鸡蛋打卤面,左手端半碗面汤,放在宋国林面前。狠瞅一眼杨贵成。
“可是又找着灌两口黄汤的由头了。”
杨贵成把酒给宋国林满上,给自己也倒一杯。宋国兰端着簸箕坐在板凳上剥花生。头顶的吊扇转得咯咯吱吱响,轰出来的风带着温气儿。饥饿让宋国林忘记了天气的热。埋头吸溜了大半碗面条,垫着了肚,才抬头跟宋国兰说话。
“姐你也是,明知道我今个儿回来接咱爹,恁热的天儿,你让他去给你们地里薅草,万一中暑咋办。”
“你可别冤枉我,是咱爹自己要去的。再说他那倔劲儿,我能拉住。昨晚告诉我今个儿来,大清早没来家就下地了。也就来这半天还让你给撞见了。今天中午知道咱爹来,你姐夫还专门去镇上割了三斤肉。咱爹中午吃了两大碗,不歇晌就走了,也不说去哪里,反正下午没在我家地里。我估计又去你哥家地里忙活了。明天就走了,可不能一整天都偏心了我。”
“姐,你说的这是啥话嘛。咱爹都七十岁的人了,他就不干活,天天吃肉也不多。你跟我哥总要争他给你们干活多了少了,咱爹心里不难受呀。去我那儿也好,至少耳根清净,不用见天麻缠在这些有的没的,多了少了的闲话里。”
“你不要以为自个儿条件多好,就多孝顺。我可是知道的,咱爹不愿意去恁家待,憋屈得慌。”
“咱爹跟你说的?”
“这还用说吗。外人看个皮,自家人还不清楚里子。就你那个穷讲究的媳妇,回来家一次,这儿脏了,那儿有灰了,咱爹就差没把茅房水洗了。到你家,不定咋甩脸子呢。坐沙发又翘脚了,吃饭嫌吧唧嘴,睡觉又磨牙打呼噜了,小区捡个纸盒子又觉丢人了。人家看着是你们把老人接城里享福,只有咱爹娘心里清楚,搁你家跟坐牢没啥区别。”
宋国兰撇嘴哼鼻子的这番话,听得宋国林心里一凛,脊梁沟发凉,低头不再言语。杨贵成一个人正喝在兴头上,直接把酒盅塞宋国林手里,催促着喝酒,喝酒。宋国兰看着心里憋气。
“杨贵成你哪天喝死了,我宋国兰放炮放电影。也不晓得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这辈子嫁了你这么个现世宝。”
“哗啦”一声响,宋国兰翻了一下簸箕里的花生。嘴上的话没停下。
“当年上完小学我和你哥只能选一个,我学习恁好,咱爹娘偏心,觉得我是闺女,硬是不让我上,让你大哥上。你大哥上学吊儿郎当,我还得打工挣钱供他。我要是能读书,也不至于现在过这种吃顿肉都要掂量掂量的日子。”
宋国兰说得淌下了泪,宋国林听得头皮发麻,怎么就又扯到这茬事儿上了。自从他考上大学,每次回家,只要逮着机会,宋国兰就会提起当年自己上不了学,受了委屈的事。刚开始听,宋国林带着愧疚感。听多了他觉得姐姐这是故意折磨他,好像她没上成学,有他宋国林的责任。宋国林仰头喝了一盅酒。他没注意到身旁的杨贵成酒壮怂人胆,觉得宋国兰当着小舅子的面说这话,就是下他的面子,哐当一声把酒盅放茶几上。
“宋国兰,你是觉得这辈子嫁给我杨贵成受屈了呗,搁你兄弟面前卖我的赖是吧。我杨贵成咋对不住你了。恁爹来了割肉。恁兄弟来了拿酒。你说往东,我不敢拐西。你还有啥不满意的,逮着空儿就埋汰我。我算是明白了,你的心呐,就是一个捂不热的铁疙瘩。你不就是觉得我杨贵成没本事,心里一直还记挂着那个不要你的小白脸吗。”
宋国兰坐在小板凳上,瞪着杨贵成,气得喘粗气。咬着嘴唇,眉头一皱,端起腿上的半簸箕花生,连壳带子朝杨贵成劈头扬了过去。
“杨贵成,你这个挨千刀的,你少往我头上扣屎盆子。我问你,除了喝酒打牌你可干过正事。”
宋国林见怪不怪,呼一下站起身,拍掉身上的花生壳,大声呵斥两口子。
“不分忙闲地吵吵吵,可能消停会儿。你们吵吧,我找咱爹去。”
三
宋国林到家不到两个小时,他已察觉到每个人都藏着心思。之前他带着老婆孩子回家都是自己开车,哥哥姐姐们难得一年团聚一两次,也是和和气气的。姐姐和姐夫顶多拌两句嘴,哥哥嫂嫂也都客客气气。这次他一个人回来,大嫂话里有话,对他指桑骂槐。姐姐说父母偏心,又说父亲不愿意去他家。
宋国林从小在农村长大,父母跟前,兄弟姊妹间的掰扯闲话他不是不知道。但在他的印象里,自家的兄弟姐妹相处还算和睦。可这次他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错,事情变得微妙。本来他回来也算不上一件大事儿,他家孩子自出生,都是母亲在带。孩子小时,父亲时不时还去住一两个月。孩子慢慢会走路了,父亲去的越来越少。
先前孩子不上学,母亲在家里带,怎么都好说。可今年9月份孩子要上幼儿园,秦枫不满意小区的幼儿园。为了孩子好,夫妻俩一合计,在距离小区两站路的一所国际幼儿园报了名。宋国林母亲不认字,出门就转向,他们就想着让父亲也去,跟母亲有个照应。况且老两口在一起,住他那儿,不用下地干活,不用操心花钱,就带个孩子,做做饭。他和秦枫平时上班不回家,老俩不比在家里过得舒服。他抱着这样的想法,两个月前就打电话给父亲说了这回事儿,可父亲一直不脱口。眼瞅着9月份孩子开学了,宋国林也禁不住秦枫唠叨的压力,只得从抽不出身的工作中硬挤出来两天假,亲自回家来接父亲。回来半天了,老父亲还没见到,牢骚话先听了一堆。
走到半道,宋国林接到宋国兰的电话。告诉他父亲在东山上的玉米地。宋国林先把电动车给邻居送回家,再去东山找父亲。再有个把月就要收秋,这几日太阳为了能把庄稼催熟,连带把人也要烤焦。宋国林汗流浃背上了东山,一人多高的玉米杆子挡住了视线,却能听见说话声。宋国林听出来是父亲的声音,好像在跟什么人说话,偶尔传来“梆梆”两声响,他知道那是父亲拿着旱烟敲石头磕灰儿。
“娃们让你把土地流转出去,你虽作不得主,但他们也是为恁俩好,都这么大岁数,也能歇歇了。恁老两口一年才能吃多少粮食,真没得吃了,让俩儿子包你们。养这么大,一个个娶妻生子,还能不给父母养老。你也是个劳碌的穷命头,还来这东山上开荒种地。”
“老伙计,你也甭给我讲大道理,啥事儿都是说的容易,做起来难。古话说死了,拿人家手短,吃人家嘴软。儿女也不行。咱们是越老越没志气,趁着这身老骨头还折腾得动,就不要低三下四地要他们施舍。要一次两次不显豁,要得多了,就要遭嫌弃喽。”
宋国林听出来被父亲喊老伙计的人是他们本家的喜林叔,父亲跟他一直都说得来,逢年过节,一定要坐一起喝两口。宋国林第一次听父亲讲心里话,他知道自己偷听不厚道,可能是好奇,或者是人性恶的本性使然,他没有喊父亲,借助玉米杆的遮挡,他继续听下去。宋喜林说到宋国林今天来接他去城里住,也是孝顺,为什么要躲呢。这个躲字,让宋国林心脏一抖,姐姐说父亲不愿意去他家,他还存疑。他从来没想过父亲何止不愿意。父亲叹了一口气,敲了敲烟袋。
“儿子家再好,也不是自己家。住着气短,心里不踏实。吃穿不是自己的,花钱不是自己的。啥也干不好,还老出错,人家说了还得听着。浑身不自在,不如自己这破屋烂院住得舒坦。退一步说,我和老婆子自个儿的家也不能丢呀,万一哪天人家不待见了,我俩可不能连个落脚处都没有。”
“你想多了,恁家三儿不是那样人,哪能不管恁俩呢。”
“娶妻成家,家不是三儿一个人的,住久了总会招人烦。何况咱也得为孩儿们想不是,手心手背都是肉,家里的娃过不好,心里也难受。趁着自己还能搭把手,都要照顾着点。”
宋喜林笑骂道,你就是属狐狸的,精着哩,你是怕只给老三带孩子,将来老了家里两个不搭理你吧。宋国林喊了一声“爹”,从地头穿过来。给照面的宋喜林打声招呼,宋喜林说他们正准备回去。宋国林瞧见父亲,一个人在家晒了一个夏天,浑身干巴黒瘦。他眼窝有些发热。
“我来地里摘点豆角,明天走的时候带着。你娘特地叮嘱我,说你那儿超市里买的菜贵巴巴。”
看宋国林没说话,宋根生无所适地看着那篮豆角。小声咕哝道。
“我忘了,这次你买的是机票。是不是飞机不能带。拎回去给你哥和姐,每家分点吃了吧。”
宋国林感觉到父亲跟自己说话的小心,心里泛酸。他在想他已经多久没和老父亲坐下来好好说过话了。
四
宋国林拎着菜篮,三人一起回村。晚上父子俩简单吃过饭。父亲忙着拾掇东西,宋国林心事重重。秦枫的微信还在问,“明天能按时出发吗?”夜里十点,父亲上好里外的门,父子俩准备睡觉。敲门声响起来。宋国林开开门,宋国山抱着一个黑色塑料袋走进屋内,把袋子放到父亲拾掇的那堆东西里。
“我买了5斤小米,咱娘喜欢喝小米粥。”
还没等宋国山说完话,李改莲追了进来,指着宋国山的鼻子骂。
“宋国山你大半夜不睡觉,来充什么大尾巴狼。自己吃糠咽菜,给别人锦上添花。你也不看看,自己配吗?人家稀罕吗?”
“嫂子,你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直接明说,不用这样拐弯抹角地膈应人。我哥不就给咱娘买了5斤小米吗?值得你这样骂他。”
“三儿你财大气粗,不知道俺们天天在土里刨食的难。恁嫂子我眼小,一分钱巴不得掰成两半花,就这还欠着5万元的盖房债。我气恁哥泥捏的佛像——实心眼,在你面前打肿脸充胖子,和你比脸面。”
“嫂子,你说的忒不着调。你欠的债又没人天天追你屁股后面要。儿女给父母尽点孝,又怎么能扯到脸面上的攀比。”
“窟窿天的债呀,我跟你哥又没正式工作,你是没追着我要,可我心里压着事儿,睡不着觉,急呀。我咋不知道孝顺老人不能攀比,可父母养孩子厚此薄彼的时候怎么不说了呢?”
“嫂子,我算是听明白了。你是觉得咱爹咱娘偏心了。我倒想知道他们偏心谁了,他们院里就那几根镢头锄把,有啥好偏心的。今天咱们当面锣,对面鼓讲清楚,不用这样埋汰人。”
宋国山拉老婆胳膊,让回家。李改莲一翘胳膊肘,挣脱了宋国山的拉扯,一屁股坐在堂屋的竹椅上,豁出去的架势,阴沉着脸。
“偏心谁,谁知道。我嫁到这个家二十来年,他宋国山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我跟他半辈子吃粥种地,供一家老小吃喝。好不容易盖座房,临了临了欠了兄弟一屁股债。三儿你有本事,咱不跟你比。可父母不是你一个人的,你也不能一直把着不放手,两个都占了去呀。就算他宋国山当老大是个恶水缸,你们也不能这么恶心他呀。爹娘什么都尽着小儿子,供完上学带孩子。咱爹在家三天两头跑去给他闺女家干活。爹,我就问一句,老大两口子怎么得罪你们了,就这么不招你们待见?”
李改莲说完嘤嘤哭起来,没有一个人吭声。宋国林的心脏仿佛被人敲了一闷锤,他心疼地看着满头白发的父亲。他很想冲上去兜头扇那个女人一巴掌,还是忍住了。宋国山没忍住,抬起了手,李改莲从竹椅上蹦起来,嘴里喊着宋国山你这个没本事的窝囊货,只会屋里横。李改莲尖声喊着,“这日子没法过了”,装小米的黑色塑料袋被她摔破在地上。
“都给我滚!”
宋根生终于说话了。李改莲哭着跑出了院门,宋国山跟了出去。宋根生蹲地上,用手掌往一块搂着撒了一地的小米。宋国林弯腰去拉父亲,劝他的话带着愤怒。
“爹,别捡了。”
“一群不知道东西中用的败家子。才吃饱饭几天就不知天高地厚。”
宋国林仰头,原地转了两圈。他想跟父亲好好谈谈,可他不能确定父亲是否会跟他交心。宋根生似乎明白儿子的心意,一个人低着头自顾自地说话。
“都怨你们爹娘没本事。没钱供闺女儿子一起上学念书。没能力给老大盖座房。也不能挣个退休金,给你在亲家面前涨面子。”
父亲的话,让宋国林鼻头酸涩。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嗡嗡震动,是秦枫的电话,宋国林直接挂断。秦枫发过来微信。
“宋国林,为啥不接我电话?是不是又出幺蛾子了?你爹不想来?我可告诉你,这人不能两头便宜都占了。我爸妈不带孩子,可他们给钱了呀。别忘了你爸妈的所有费用可都是我们管,他们出出力带孩子不是应该的吗。”
昏黄的灯泡下,宋根生把小米捡得差不多了。满头的白发扎疼了宋国林的眼。宋根生还在接着上面的话头自言自语。
“我跟恁娘本想着帮你带大孩子,看看能不能再攒攒钱,帮你哥把盖房的债还一点。你姐没让她上完学,是我和恁娘对不住她,这辈子也没钱留给她,就想着得空多给她干干活。”
宋国林没有及时回秦枫的信息,那头的秦枫发了火,一条条信息连珠炮似的发过来。宋国林打开与秦枫的对话框,激动和羞愧让他想也没想就输入一条信息。
“我爹妈没有退休金,但还有我这个儿子。他们也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过的生活。”
宋国林关掉手机,蹲下来看着宋根生。
“爹,你明天不用跟我走了,你就踏踏实实地搁家。我回去后,也让我娘回来。你们都七十岁了,不用再操心那么多事儿,自己想过咋样的日子就咋样过。”
宋根生猛抬起头,望着眼前的儿子。宋国林在父亲浑浊的目光里看到了感激、怀疑、惊讶……他一时也难以分辨的混杂情绪。他被父亲盯得不自在,借口去屋里睡觉,赶紧逃离。
屋外的灯灭了,夜陷入寂静。宋国林躺在床上辗转难眠。他强迫自己闭目假寐,可想法不受控制。一时间,他想到了父母,想到了秦枫,想到了孩子,想到了兄弟姐妹。也想到了衰老和死亡,甚至卑微的生活与选择的自由。无数个点纠结成团,他无法理出头绪,纷乱的想法在脑海里断篇、连接,交叉。刚觉蒙蒙入睡,公鸡的打鸣声又把他吵醒。看看表,凌晨四点,外屋的灯已亮起,院子里传来父亲的脚步声。
宋国林再也睡不着,他记起了昨晚自己对父亲说过的话,揉了揉额角。不管生活的前路如何,他身为男人,身为儿子,说出的话总要算数。他搓了搓混沌的脸颊,准备准备,他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