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嘉俊走后的一个月,陆天龙的突然造访打乱了林晓惠平静的生活。
那天下班之后,晓惠照例骑车回租借的小屋。当他穿过新村的小弄堂,远远地看到有个男人徘徊在她家门口。她按了一下车铃,他便转过脸来。
“噢,林晓惠同学,你回来了?”陆天龙微笑着迎向晓惠。晓惠的心在刹那间变成了一头惊慌失措的小鹿,但是她很快镇静了下来。她知道他或许会来找她,可是没想到会来的这么快。她非常平静地看着他,既不感到厌烦也不感到兴奋。
“有什么事吗?陆先生?”她毫无表情地问道。
他被她满脸的平静弄得有些心慌,仿佛自己是个小偷,手刚伸向对方的口袋就被对方抓住了。
“哦,我……卢嘉俊临出国前告诉我你的地址,他要我有空关照你。”他忽然觉得自己很没意思。本来就不该来的,只是最近无聊空虚的很,对一切都感到厌烦。他知道卢嘉俊那天跟他说到她,有一天他突然想到晓惠,想到自己或许还可以从她那里得到一些活着的意义,尽管他知道她恨他。
“谢谢,我很好,一没生病,二没工伤,三没车祸。我——很好。”最后一句话,晓惠用了重音。陆天龙一时间变得很尴尬,居然无话以对。她将自行车停好,锁上,然后说:“如果不介意的话,我要回屋休息了,对不起。”她拿钥匙开门,正待进屋时,陆天龙追上一步说:“你没吃晚饭吧,我请客。”那神情俨然象一个犯了错误后又来讨好对方的男朋友模样。
林晓惠又楞了一下,继而冷冷地说道:“陆先生,您是不是经常这样让人觉得可笑呢?”她迅速进屋,将门“砰”一声关得狠狠的。
陆天龙怔怔地站在门外,突然之间感到自己既可怜又可耻。如果当初不是自己鬼迷心窍,让晓惠对自己心怀仇恨与蔑视,她现在绝不会这样对待他。他一定会成为她所敬重的老师,象卢嘉俊敬重他一样,象所有尊敬他的学生们一样,每每见到他,便恭恭敬敬地叫他一声“陆老师”。他可以从中得到一份欣慰,一种淡淡的喜悦和一种被人尊重的快乐。但是现在,站在林晓惠面前,他竟成了,几乎是成了一个哀求者。哀求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或许是原谅,或许还有别的什么。有一点他却清晰地知道,在晓惠眼里,他决不会再是个谦谦师长,过去不是,现在不是,将来更不会是。
他一路低着头,经过上次遇见卢嘉俊与晓惠的那家娱乐总会,便走进去,在咖啡厅坐下,心里想着自己是否还有勇气去面对晓惠。
十三
自从陆天龙造访过晓惠后,晓惠便感觉她不能经常住在她租借的这间小屋了,她不愿意看到他的再次出现。于是她经常回到自己母亲家,尽管路途较远,但她还是坚持早出晚归,只在天气非常不好的情况下,才住在那里。她准备过了冬天就把房子退了。
接近年底,晓惠厂里的生产繁忙起来,她经常加班加点,经常深夜回家。尽管这样,她仍然抽空给卢嘉俊写了一封信,遥祝他圣诞快乐。她想,他的信也应该到了。
元旦这天,厂里终于放假了。她回到租借的小屋,整理了一些东西准备带回家,并且等待着嘉俊的来信。她想无论他有多忙,今天总应该有他的信了吧,哪怕只是一张简单的贺卡。她在窗前等待着邮差的出现。然而意外的是,邮差只带来了俞洁的问候,并且邀请她到她家作客,而卢嘉俊却音讯皆无,从圣诞节开始就没有他的片言只语。她很失望,不知道在异国他乡的他究竟怎么了。
节日的公共汽车总是很拥挤,林晓惠站在车厢内,感觉有点胸闷和头晕,她想可能是这些天一直加班和睡眠不足的缘故。然而渐渐地,她的胸闷和头晕的感觉越来越重,她感到呼吸困难,拉着椅子扶手的双手在微微颤抖。她感到自己此刻如果不立即坐下来的话,便会晕倒在车厢里。于是她伸手,用微弱的力量拍了拍她旁边座位上的一个男人的肩,想请他让个座。座位上的男人抬起头,惊讶地发现站在他边上的这个女孩子脸色惨白地看着他,她的鼻尖和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点点汗珠。在她细若游丝的声音发出的同时,她的身体慢慢地向他倒下来。
那位男子急忙站起身扶住她,把她放在自己的座位上。车厢里一时有些骚乱,人们纷纷议论着:
“出什么事了?”
“那小姑娘怎么了?”
“好象昏过去了,醒了吗?”
“她是谁呀,有人认识吗?她是一个人坐车吗?”
“蛮漂亮的一个女孩子,得什么急病了,赶快送医院吧。”
陆天龙原来站在前车门,比里面更挤一些,现在很多人往里挤,想看清后门那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因而前门空出了许多,他得以有空间舒动舒动自己,并且也好奇地向车中间张望着。
起先他有些迟疑,怀疑自己是否看花了眼。当他第二次回头张望时,他已经确信那脸色惨白,仰头靠在座椅上的穿白色绒线衫的女孩就是林晓惠。她的头随着车子的颠簸而左右幌动着,如果不是她身边坐着的女人扶持着,她肯定会倒下来。
陆天龙心中有某根弦被拨动了一下,他奋力挤过人群,边挤边说:“对不起,请让一让,她是我的学生,我认识的,请让一让。”
他终于挤到了林晓惠的座位旁,那个让座的男人便说:“总算有个认识的人来了,要不然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哎,你让他坐吧。”坐着的那个女人可能是他的妻子,她站起来,换了陆天龙坐下,陆天龙将晓惠毫无知觉的头揽在自己的肩上。
此时早已经有人叫司机将车开快些,到前面C区的医院停一下。车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那女人说:“快抱她下去吧。” 陆天龙正在考虑着怎样将她抱起时,晓惠突然睁开了眼睛。满车的人都惊喜起来:“她醒了。”
“你醒了啊,谢天谢地。” 陆天龙看着晓惠说。
晓惠满脸惊异地看着他,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在回忆刚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那女人说:“你还是带她下车去看看医生吧,检查一下刚才为什么会晕倒。”有人附和着说:“是啊,快带她下去吧,汽车也该开了。”
“走吧,我带你到医院去。” 陆天龙拉起晓惠的手。此时的她已经彻底清醒过来,她挣脱陆天龙的手说:“我不去医院,我又没病。”
“可是你刚才确实昏迷了。” 陆天龙尽管感觉有些尴尬,但仍然坚持着说。
“你这小姑娘怎么搞的,你的老师关心你,要带你去看医生,你怎么一点也不领情。快点下去吧,别耽搁时间了,我们可等得不耐烦了。”有人这样说。司机也在按着喇叭,售票员说:“下去吧,不下去我就关门了。”
晓惠一下子从被关心的对象变成了众矢之的,她有些不知所措,便站起来,不好意思地说:“对不起,打扰大家了,谢谢你们的关心,我这就下车。”
人们早已自动让开一条通道,让晓惠和陆天龙从前门下车,他们目送着他们走入医院大门。
晓惠待到走下车来,精神比刚才好多了。她坐在医院的候诊椅上,想自己究竟为什么会晕倒。从来没有过这样的事情,她的身体素质一向很好,只除了来例假时会痛经。想到这里她愣了一愣,最近忙于工作没注意这个,好象很久没来例假了,自从嘉俊走后就没有来过。不过她的月经周期比较长,而且不是很正常,所以延迟几天甚至几个星期她也从不介意,但是这次应该已经有两个月没来了吧,自己怎么就没注意到。
“去看看内科吧。”陆天龙拿着挂好号的病历卡来到她面前。
林晓惠目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并没伸手去接。陆天龙便将病历卡放在了她旁边的座位上,然后转身离开了。
内科医生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医生,她了解了病情后,摸了摸晓惠的脉搏,听了听她的心跳,又问了问她的月经情况,然后笑笑说:“不是什么病,你好象是有喜了吧。”晓惠的脸瞬间变了色,她红着脸,有些不信地问道:“真的?不会搞错吧?”
“我现在不能确诊,你去做个妇科尿样检查吧,不过我看应该是八九不离十的。”女医生边说边开化验单。
晓惠去做尿液检查的当儿,陆天龙出于好奇和关心,也从女医生那了解到她晕倒的原因了,在惊诧的同时,他想他有必要告诉卢嘉俊她遇到麻烦了。
一个星期后,化验结果明确说明她怀孕了。然而她仍然没有收到他的信。她的内心非常恐慌,想跟母亲说,可每次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怎么讲呢?即使讲了又怎样?他不在国内,他能即刻回来与她结婚吗?而堕胎,又是她极不愿做的事情,那肚子里的小生命毕竟是他的亲骨血,她这一生最初的最美丽的爱便是他给予的,她怎么舍得亲手毁掉?
“俞洁,我遇到大麻烦了。”面对好友,晓惠轻声说道。
“什么?”看着晓惠苍白的脸色,俞洁担忧地问。
“我怀孕了。”
惊异和震动荡漾在俞洁的脸上:“谁的?”
“还能是谁的?”
“卢嘉俊?他不是出国了吗?在你们出国前?”
“是的,我也不知道怎么搞的,我们太不小心了。”晓惠为难地说。
“那现在你打算怎么办?他知道吗?”
“我找不到他,他好久没给我来信了,我们的联系已经断了。”
“别担心,他可能刚搬了家,或者你的信被耽误了,也有可能他的信寄到你单位去了。试试看,给厂里打个电话问问,如果和他电话联系不到,那么你还可以给他写信呀,他知道你妈妈家的地址吗?”
“不知道。”
“那你还不赶快写信告诉他,让他以后将信直接寄到家里。”
当天晚上,晓惠伏案灯下,给卢嘉俊写了一封长长的信,信中充满了爱与怀念、哀怨、伤感、疑惑,同时把她怀孕的事也告诉了他,并且用坚定的语气说明她决定留下这个孩子,因为她爱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