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旅行中我遇到了一个老人。
他饭量很好,在饭桌上一直端着碗,手很稳,很豪气的吞着饭。腰是一直挺着的,规规矩矩的坐着,好似有些小孩子的拘谨认真的神气,这种神气在一个老人身上显得好笑又可爱。除了他头顶稀稀落落的白发和老年斑,极重的、几乎把眼睛都藏起来的眼袋,他身上一切的特征都不像是一个耄耄之年的老人。
因此得知他已经七十二岁高龄时,我非常吃惊。又因为这个与我爷爷相同的年纪,而对他多了几分好感。
我们的相识很有几分文人的意气。
我为了避免在路上无聊烦闷,随手拿了一本沈从文的文集在路上看。实际上我是不太喜欢沈从文的,这种不喜欢其实是一个蹩脚作者对自己所达不到的境界自然而然产生的嫉妒。我满怀酸意的翻看着,他就坐在我旁边看着我。我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本来就心不在焉的心思更加飘远。我瞟了他一眼,他赶忙回过了头,抓着一本杂志看也不是,不看也不是,活脱脱一副被老师抓到出小差的学生意气。我兀地觉得这老头有点可爱。我把书递过去:“你要看看么?沈从文的。”
他几乎是用甩的放下杂志,悻悻的笑着:“没有没有,我就是好奇。”他又是一副腼腆的样子,我简直惊奇了,一个老头儿怎么能有这么多少年人的神气呢?
他爱极了读书,这种爱也许是建立在孤独上的。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向我倾诉他的思想与故事。就像一个渴极了饿极了的人在茫茫沙漠中看见了一片绿洲,就像一个几十年未开口的人得了神谕。他的语言是有点泛滥了,又带着老年人太过于自我的固执,他不善言辞,更多的是肢体上的动作,每当我赞成他的观点,抑或是讲到动情处,便用力的拍我一下,竖个拇指,说:“很好,很好......”
我有点厌烦他,又有点可怜他,如果不是长久的无言,如果不是长久的孤独,他也不会在另一个爱读书的人面前如此表现了,就像一个粘人的孩子。他有两个儿子,却都是独自旅行,总说是各不成为对方的掣肘与枷锁。我不知道把亲人当做锁链是一种怎样的心态,也许是豁达,也许是决绝,这背后千千万万悠远的故事,也是萍水相逢的我触摸不到的。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故事,就像天上有千千万万颗星星,谁能去琢磨透呢?
起初的好奇与好感早就在无穷无尽的唠叨中消磨殆尽,于是我开始敷衍他,用冷淡的神气来委婉的提醒我需要一点安静的空间。可他怎么能注意得到呢?他太需要这样一个倾泻的机会了。我越加冷淡,在他长篇大论一番,满怀善意的注视我,想要得到我的认同时,我也不过傲慢的微微点头。像是赏赐他无用的努力一样。
直到最后一天我才对他少年人一样的无暇心灵有了一点愧疚。那是回国的前一天,他依旧坐在我身边。我半躺着装睡,图个清静。他突然拍了下我,就像平时那样用力,我不情不愿的睁开眼睛。他一指天边,说:“你看,海!很好......”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不过是一片辽阔的天空,亚热带的气候让一大片一大片软糯的云压得很低,湛蓝色广阔的无垠天空从看不见的地平线升腾而起,划出了惊心动魄的星球弧线,这不禁让我联想起了婴儿躺在温柔的被褥里,好奇的看着父母精心布置的房间。我微微向云朵上面看去,幼稚的想找到挂着云朵的线。
这童真的美景让我有些感动,我的态度也软化了。我问他,哪里有海呢?那边是天空。
他摇了摇头,带着老人的固执和少年的天真说,你看那边那么空旷,空旷到只有天空,天空下面就是海了。我愣了愣,继而无言。天空下面自然是海,这是多么美丽的认识呵——带着一厢情愿的热情和天真无邪的想象。
我不敢轻易的回答,只有带着少年纯真心性的人才能不冒犯这个精致的浪漫认识。我点了点头,说:对,我听见海的声音了。
他又用力拍了拍我,高兴的说:“对!很好!”
我也在心里说:对,很好,而且,还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