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冬天,热情从我的身体里如蚕丝般一点点被剥离干净,尚存多少犹未可知,但是感觉着它的离去却束手无策是件令人痛苦又恐惧的事情。为了重新找到它,我决定出逃一次,寻找企图逃得无影无踪的灵魂,而它逃跑的路线在哪里并没有答案,我只能听从内心的呼唤,听从感觉的支配。
小县城火车站的条件极度简陋,没有空调,没有坐垫,没有热水。但候车的乘客却不少,为了防止宝座被夺,我只有强忍着去厕所的想法。两个初次谋面的外地人交谈甚欢,所谈无非是自己有多能耐,生意多么成功。人们在陌生的环境里很容易公开的意淫,我脑子里忽然冒出如此粗俗的念头。
一辆辆的列车到站,无数的乘客疾走前行。“前行”,我不能确定他们是真的在向前行走。河流总是向下跑的,所以人们将河水流淌的方向称之为顺流,与之相反的称之为逆流。有能力逆流而上的不是河水、树叶,更不是淤泥污沙,而是有思想有力量的人。而要有逆流而上的本领,则需要有大于逆流的力量。河水是因了地心引力而汇聚到一个方向,最终投入大海的怀抱,而人类面无表情、脚步匆匆的奔向哪里?人类最终的归宿在哪里?
当啷当啷的声音穿透嗡嗡的人语声,闯进我的耳朵,沉迷于《历史学家》的我恍惚的以为是哪个人身上佩戴的饰物碰撞出的声音。现代人普遍缺乏安全感,却又不想像套中人那样将自己严严实实的包裹起来,错失了展露美好身姿的机会,只好用各种各样的饰物将自己包围,似乎这样一来,就会有无形的屏障阻挡外力的入侵。但是当清脆的声音在我对面停止时,我不经意的抬了下头,对面两个脚踝之间连接的一条铁链,刺激的我起身离开原来的座位。
未知最可怕,人类因未知而恐惧。见惯法律暴力的我,当然知道脚镣以为着什么,也知道周围必有足以应变的便衣警察,但我无法忍受囚犯的谈笑风生。也许他出逃多年,紧张过活,在被抓捕后终于可以全身心的放松下来,反而出现亢奋的状态。但我不知道他的背景,不知道他的危险性是否已全部解除,我无法忽视自己的恐惧。
我购买的是普通硬座票——民工或求学的年轻人才会坐的廉价票,我并不是自恃高贵的意思,而是我完全有能力购买舒服的卧铺票,可我并不是为了舒服才出来的,如果时间允许,我渴望更长时间的“苦旅”。
上了拥挤的列车,我将装有食物的袋子放在座位上,去趟卫生间,当我回来时,远远看见一个年轻的小伙子好像将我的食物袋提了起来,带着询问的表情看着旁边的老人。我以为他要抢我的座位,快步抢了过去,原来他坐在旁边老人放东西的座位上,而且先礼貌的询问是否有人,看见我过来,还拘谨的将身体向里侧靠了靠,眼前放着一个黄色的编织袋,还有一个褪了色的军绿色的旅行袋,很明显是个打工者。
我坐下来继续《历史学家》的惊险之旅,旁边的年轻人开始吃东西。本来就是用餐时间,我只是因为肚子不饿而忘记了,但过了一会,我发觉他将食物放在编织袋内并不拿出来,而是一小块一小块从袋内往外掏。我扫了一眼,他吃的是普通的馒头,也许是从工地食堂拿来的,他一定很饿,否则也不会冒着被人嘲笑的风险去吃它了。
为了尊重这个年轻人,我将自己的目光定格在小说上,尽量保持身体的稳定,不让他感觉到我对他的注意。年轻人吃完干的馒头后,又将头拱进袋子里翻找着什么东西,也许他在找水喝,很可能是普通矿泉水瓶装的自来水。我很想将自己袋子里那瓶尚未开启的果汁送给他,但又怕伤了他的自尊心。
正思忖间,年轻人那一侧的老人引起了话题,与年轻人攀谈起来,我也热情的加入进来。这是很奇妙的感觉,处在家庭或单位的包围中,感觉是孤单的,而与陌生人的攀谈竟让我感觉到与世界的链接。
趁着谈话的间隙,我将那瓶果汁塞给年轻人:“你帮我喝了它吧,我拿着怪累的。”年轻人礼貌的推辞,并没有低人一等的架势,却不过我的热情,他将饮料接了过去,憨厚的笑着说:“谢谢!”我豪爽的说:“应该是我谢谢你,你帮我减轻负担了。”
与打工者的交谈并没有想象中的障碍,他的知识量之丰富,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话题谈到感冒吃药等生活小事以及中国人的生活状态等大情,年轻人看过很多科普类的书籍,曾经听过曾仕强讲易经的全部音频,甚至能用易经解释生活中的现象。我不禁暗自羞愧,为自己之前低看他而羞愧。
虽然冒犯他人隐私是件危险又讨厌的事,我还是忍不住好奇的问了句:“不到放假时间就回家,是家里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旁边的老人也问是不是家里老人有事。他说了句:“不是因为老人,是老婆……”
我忽然想起他刚才在把玩着一把剃须刀,后来将刀片取出扔到了地板上,我那荒谬的想象力一下子联系到,可能他长期在外劳作,老婆在家里耐不住寂寞出了轨,他本欲回家算账,年轻人了解自己的冲动,并且预见到冲动所带来的恶果,便将危险的刀片扔掉。
乘务员过来检票,年轻人才发现他坐错了车厢,于是他与我们道别,走向自己所在的车厢,我们如同在空气中相碰又迅疾分开的微尘。拥挤的车厢一下子变的空荡荡的,旁边的老人昏昏欲睡,对面的女孩用一对耳机将世界阻隔在外,列车员拖腔拉调的吆喝着,兜售着朝鲜邮票。列车载着空气中姿态各异的魂灵,顺着轨道驶向下一个驿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