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姐打开酒吧后门,一眼便看到蹲在路边的小满。他身边烟气缭绕,脚边是一地的烟头。他低着头,把烟在地上摁灭。听到身后的声音,小满没有回头,只是声音沙哑地说道:“这就回去了。”
玲姐没有催促的意思,她走到小满身边,从口袋中拿出一个细薄的白色烟盒,手腕一抖,抽出一根递到小满脸颊边。
小满扭过头,望了眼玲姐。后门的小路上没有灯,靠着从公路传来的光线,小满也看不清玲姐的脸,他索性接过,自顾自地点上。玲姐自己也抽出一根,将烟搭在嘴边,“啪”的一声,暗红的火光点燃烟卷,也照亮她脸上浅浅的法令纹。
两人半响都没有讲话。小满吐出一口烟,皱着眉头问道:“姐,我是不是特别傻逼?”
玲姐右手夹着烟,左手托着右胳膊,摇了摇头。
“装什么大度啊。”小满的声音中交杂着无奈和自嘲。
小满深深叹了一口气,“但不大度又能怎么样呢?去跟她讲也没有用啊,我就是个混子,除了喝酒什么都不会,也就江老板好心收留我。那个大个子怎么看都比我靠谱,人还是洛大的,我要是小安我也不会选我的......”
小满低下头,把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说话的声音越来越轻,嘟嘟囔囔了几句后便不再说话,燃了一半的烟也从指间滑落,烟头一明一暗的闪烁,像是一条搁浅的鱼,嘴巴一张一闭,挣扎着呼吸。
玲姐伸出手,揉了揉小满的头发,顺便踩灭滚到脚边的烟卷。
“得回去了。”
“嗯。”
“走了。”
“嗯。”
小满手扶着膝盖,有些吃力地直起身。齐刘海有些散乱,他用手理了理。
“看来我的人生大事又要另谋出路了。”小满转身走向酒吧的后门。
“但玲姐你可不能放弃老板啊。”
玲姐的眉头倏然皱起,然而小满已经头也不回地冲进了酒吧。看着小满的背影转进吧台,玲姐的眉头缓缓舒展。她吐出一口烟,扭过头望向小巷的尽头。窄窄的巷口像是一扇窗户,不时有车辆一闪而逝。夜风从巷口吹来,黑色的中裙下摆在夜风中微微摆动,玲姐解开白衬衫领口的一颗扣子,低下头看着杂乱的地面,眼睑低垂。
细细的烟卷燃烧的很慢。她原本不抽烟,只是这烟是江安送来的,她喜欢江安身上的味道,也爱屋及乌地喜欢这种味道偏淡的烟卷。
陆玲用拇指轻轻抚过自己的嘴唇,从前江安和自己亲吻之后很喜欢这样做。可上一次和江安亲吻,是什么时候了呢?
“啧……”
她摇摇头,仿佛想把关于那个男人的记忆从脑海里甩出去。
可她做不到。
她用指尖点了点眉心,撩开几缕被风吹到额头上的头发。她多久没有和那个男人见过面了?大概有一年的时间吧。江安很少联系她,即便联系也是交代一些事情。她不觉得江安是什么温柔细腻的男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小满比他好得多。江安不太在意身边人的感受,他总是为了自己的主观审美而行动,虽然那种主观审美很对陆玲的胃口就是了。
不然,她也不会不顾家里人的劝阻,从岭北跑到洛都来帮江安管这家酒吧。
“这家店我刚盘下来,地段和装潢都不错,但在洛都,你帮我管管看?”
当时她明明语气不善地拒绝了,还恶狠狠地嘲讽了这个甩了自己的男人。可几天后,跟酒吧有关的文书全都寄了过来,她愤怒地打电话给江安,质问他把自己当做什么了,可不论她怎么在电话里把江安骂的狗血淋头,甚至自己都觉得说的过火了,但江安都是笑呵呵地回答她,好像一点都不生气。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江安从不会和陆玲争执,陆玲不觉得这是什么男人对女人的大度,因为每当江安笑着望向自己时,她都觉得江安把自己看做一个哭闹的小女孩。这间酒吧也一样,他根本就认准了自己不会拒绝他的要求。
岭北的天气总是冰冷,但自从认识江安之后,一股莫名的火一直燃烧在她的心里。火焰灼烧着她,日日夜夜无法安眠,从来没有熄灭过。
江安到底把自己看做什么呢?那段感情到对于江安又算是什么呢?
她想不明白这些问题。
但她想念江安,无比地想念。想和他拥抱,亲吻。想要踮起脚尖搂着他的脖子,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仔细嗅一嗅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味。
或许还混杂其他女人身上的香水味。
也想要质问他,为什么突然消失,又突然出现把这间酒吧扔给自己,想要直视他眼睛,看看那里是不是冷漠到不会映出自己的样子。
那个男人像是吹过天空的一阵风,存在,却又捉摸不透。
洛水畔的一阵风撩起长发,拂过脸颊,让人觉得惬意。可即便站在那里再等上三天三夜,甚至永远也等不到下一阵带给陆玲同样感觉的风了。
思念一阵风,这要怎么说出口。
烟气被从巷口吹来的风稀释,各色的车子从巷口一闪而逝。
陆玲觉得衰老来的比她想象的快,她发觉自己的法令纹越发明显了,眼角的皱纹缓慢而不可逆地蔓延。年龄上来说她还算是年轻吧,可每当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都觉得镜中的躯体早已失去了活力。
她愈发觉得年轻这样的词汇已经无法和自己联系起来了,尤其是发现小满的眼神落在台上的安亦柔身上的时候。她是什么时候发觉小满对安亦柔的情感的呢?或许小满本就没有隐瞒的想法,只是从来不曾让安亦柔感到负担罢了。她无数次地看到,小满动作轻慢地擦拭着酒杯,灼热明亮的目光,越过嘈杂的人群,落在年轻的女歌手的身上。
自己是否也用这样的目光,凝望过江安呢?
岭北天寒,洛水温婉,度过了这些年,自己也变得多愁善感起来。
她深深地吸进一口烟,然后缓慢地吐出。
小巷尽头的光随着来往的车辆而变换不停,她已经忘记自己多少次期待过,一辆车会在这边停下,然后江安从巷口走来。她自嘲地笑了笑,把烟头按灭,扔进了垃圾桶,然后转过身,准备返回酒吧。
忽然,声音从巷口传来。
“玲子?”
她转过身,呆呆地望向巷口,一个人影出现在那里。
他肩膀宽阔,身材高大,几乎挡住了从巷口透过来的光。
陆玲看不清他的脸。
……
项乾没有太多的时间感受毕业季的伤感或是欢愉,因为他最近真的很忙。
李却康复之后,大家都忙着完成毕业答辩,一晃眼便到了六月。
他所在的公司处于上升期,业务量也越来越大。李却住院的时间里,项乾的公司突然接到一个项目,他整整加了一个星期班,甚至没能回来看望李却。这让项乾非常过意不去,后来在宿舍的夜谈中,他坚持要请客,算是庆祝李却的康复,也作为313宿舍大学的最后一次聚会。但李却拒绝了项乾请客的提议。
“不能你请,我准备喊上陶李,那些天她也帮了我不少。”
一旁敷面膜的方浮眼中几乎要留下欣慰的泪水,他揽着李却的肩膀,不顾面膜的脱落,动情地说道:“长大了,李却长大了。”
陶李和李却之间的事情,他偶尔听安亦柔提及,而且他觉得陶李对李却是有好感的,毕竟李却是她在慌乱之中第一时间联系的人。这个“慌乱”跟自己也有些关系,如果两人走到了一起,项乾和安亦柔应该算是他们的见证人。
当三天后方浮把希望能够带一个女同学来宿舍聚会的消息发送在宿舍群里时,项乾正在公司上班。项乾先前并不认识这位气质优雅的会长,也不太清楚方浮和她之间的关系。
但项乾的手上动作忽然停了下来,他看着群里的信息,没由来想起安亦柔枕在自己腿上的画面。那时车窗外的光影穿过她有些散乱的长发,落在她微红的侧脸上,她的身体蜷缩着,像是一只贪睡的疲倦的猫。
而最后的结果就是,聚会的成员变成了313三人,再加上陶李,墨非池以及安亦柔,而地点定在了“晏清”。
而即便是在聚会的当天白天,他还在工作。要不是那个声音尖锐嘶哑的男人一反常态地给自己放了假,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放了众人鸽子。但是那个男人看向自己的眼神似乎带着些许戏弄的意味,每次自己被BUG弄得烦躁不堪时,他也是这种表情。当然这样的时刻不多,所以项乾印象深刻。
而在人声嘈杂的“晏清”里,项乾心里不好的预感似乎应验了。
“你就是项乾?”
项乾回过头,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不知道何时站在自己身边。他穿着花底的衬衫,脚上踩着一双人字拖,下巴上蓄着胡子,几乎和两鬓连为一体。男人的眉峰鼓起,他眯着眼俯视项乾,眼神中有些挑剔,像是哥哥满不在乎地看着要娶走自家姑娘的混小子。
“你是?”
……
李却自认为曾经算是个不错的辩手。但现在他对辩论几乎没有任何兴趣,因为他发觉那些在辩论中水火不容的立场,原来都是可以被选择的,谁都没有权利去指责他人的选择。辩论的出口,是二元对立之的前提之下一方的胜利。但是像迷宫一样的真实生活,不论哪个方向都可以是正确的,或者又都可能是错误的。
李却觉得辩论这种把问题抽离出现实的思考形式,看似理性,实则是妄谈。很多事情,如果能用简单的对或错评价,那么他就不会那么痛苦了,比如,白璐的离开。
白璐错了吗?
李却考虑了很久。应该没有吧,她与那个男人相识的时间更久,一同经历的事情更多,旧情复燃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至于李却对她的感情,也都可能是一厢情愿。
李却甚至开始觉得自己的情感根本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只是一些肤浅、庸碌的情绪罢了。或许,谁都会觉得阳光落在她肩头的画面很美,都会留恋于她踱步在果园中的身影,都会因为她在细雨中的羞涩而动情,都会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眼所吸引……
每当思考这个问题,无数负面的情绪,不满甚至愤怒,就会将他包裹。为什么呢?白璐不是他曾喜欢的人吗?白璐从来没有给过他任何虚妄的承诺,而她对自己的关怀是真实的,也不曾索要过什么。可为什么呢?明明喜欢一个人,却又对她生起如此多的不满。原来自己的这些情感,也不过就是得不到回应便会生出起不满的程度罢了。
所以他不想觉得白璐错了,也厌恶自己的这种愚蠢的思维方式。
至于不和别人提起自己曾经在校辩论队的经历,那也是因为自己也没有勇气去回味“流云杯”决赛上糟糕至极的表现。那也是他的最后一场比赛,也因为他糟糕的表现,陈之涣没能完美地结束自己的辩论生涯,每当回想起陈之涣带着遗憾捧起亚军奖杯的表情,李却都觉得无地自容。
陈之涣毕业之后,不顾众人的挽留,李却也退出了辩论队。大二为了活动学分,他加入了书友会。选择书友会理由很简单,书友会只要每个月上交随笔或者读书笔记就可以通过考评,他想要安静一点。当然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书友会和辩论队的关系一直不错,校刊《洛语》和“流云杯”辩论赛并称为洛大的“落雨流云”。李却加入书友会时,陶李已经是书友会的干部了,负责一部分成员的月考核,李却每月的读书笔记都是交给她的。李却还听说还有人趁机写了情书交给她,那个学生长得很帅,但是被陶李直接拒绝了,陶李还在那封情书上批注了“文笔欠佳”四个字。
李却曾经和陈之涣一起看过一场表演赛的录像,那是洛大和洛师范的一场表演赛,那场比赛的洛大的四辩表现非常出色。那位四辩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而且声音很独特,他的音色很厚,讲到关键点时,尾音会微微上扬,结辩逻辑清晰而极富感情,让李却印象深刻。离他上次看那场录像已经是三年前了,可李却即便再次听到那个声音,他也会辨别出来。
“你就是项乾?”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项乾身后,男人眯着眼,眼神有些轻佻。
李却忽然想起那位四辩的名字,江安。
……
“江老板?”
看到项乾身后的男人,坐在一旁的安亦柔几乎跳了起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这是我们老板,江安,人特别好。”安亦柔站起身,热情洋溢地向众人介绍江安,“他也是我们洛大毕业的。”
“老板,你认识项乾啊?”
江安的视线又落在项乾身上,“我读书的时候有个同学叫胡可可,本来说好的今天陪我喝酒,结果临到时间他说要加班。不过他跟我讲有个小兄弟今天到我这来了,让我招呼一下。”
“我还在后台听玲子说,这个小兄弟还把小安喝倒了,有这回事?”
安亦柔伸手捂住脸,发出的声音颇为可爱,“玲姐和小满怎么又乱讲。”
“胡可可,确实是我的上司。”项乾忽然说道。
“那没错了,老胡可是我的好兄弟,又都是洛大学弟学妹,你们这桌我请了。”
“不用,我之前说好了要请客的。”项乾毫不迟疑地说道。
安亦柔有些哭笑不得,“大个子你傻啊。”
江安眉开眼笑,“小安,你这胳膊肘就朝外拐了?”
安亦柔撒娇似地看了一眼江安,语气倔强又可爱:“哪有。”
“我跟大家都讲好了我请客的,再让江学长来请客,有点借花献佛的意思。”
“小安是我们的出色员工,这好像还是她第一次作为客人来我这儿,我不请客,那还怎么当老板?”
江安拍了拍项乾的肩膀,“要是不好意思,就多来几次,反正你还在洛都上班嘛。”
江安没有多停留的意思,和安亦柔聊了两句便返回了员工区。
李却忽然发现一直和众人聊的很开心的方浮此时有些沉闷。
“方浮?”
方浮抬起头,眼神中的恍惚一闪而逝。
“怎么?”
“想啥呢?”
方浮摇摇头,“没事。”
方浮是走神了,因为方才他清楚地听见了墨非池在见到那个男人之后下意识地低语。
“江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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