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温柔

至于阿真哥,是另一种状况。

在亲人眼中,相较阿华哥,他的童年是被偏爱的,而人的喜好总是赤裸裸,再无私均分的理性,一旦加上感性的砝码,关爱天平即刻倾斜,你能从人性中将感性剥离出吗?

我从不否认自己作为人的这个既定事实。

阿真表哥是三个“清晰表哥”中最有书卷气的,从师范毕业后,他来到这座亲人聚集的城市,和其父母一块生活。

大舅是一位技术出色的石匠师傅,这是任何一座城市都不可或缺的基础职业,大舅早早来到这座城市讨要生活,多年过去,他熟悉这座城市,如同蜘蛛熟悉自己的网。如今,他的两个儿子也来到这里,一家人如记忆初始时那般,在同一处屋檐下生活。

时间总能摆弄我们,它轻易将人们打散,又在未来的某一天没有预知地将大家重新聚拢,没人能察觉它的安排,只能在它的窥探下,暴露出不为人知的心事与情绪。

阿真哥找到一份编外老师的工作,拿着微薄的工资,这份工资中他还需要拿出一部分,作为给到父母的房租。那时,阿华哥创业已进入正轨,和大嫂也步入了婚姻,在阿真哥来到这座城市之前,阿华哥,大嫂,大舅和舅妈,他们在一起已生活许久。

阿真表哥与我母亲讲,母亲向我陈述——阿真哥心里不是滋味,因为房租,也不全是因为房租,更确切的说是因为房租的比例,阿真哥表示,自己其实出了大头,相较阿华哥他们夫妻俩,他一个人反而拿出了房租中更多的部分。

听完母亲的话,我本能猜想更多可能性,这是否是一个误会,会不会有关键细节遗漏,一些即便是阿真表哥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真相。这场人心比较,有太多变量,任何一环的失准失真都将导致承载真相的轨道偏离。就我所能想到的——这是其父母的刻意行为,阿真哥获取信息源有误,其中一方传达信息有误,或某一方情绪偏激导致行为改变……

如果失去对真相的探索欲,歪离的幻影也有着与真实同等的阵仗。

但这终究只是我内心的猜疑,你看,他人的痛苦游离到我这,能有所影响的,也就这片刻思绪。

人不会毫无原由地做出某种行为,找到最后,即便是十分百分利他的举动,我也坦然对之,哦,原来他是因为自己的诸多云云而不得不这么做。人人为己,这十足正常,反之才异常,如此,即便对方的自私举动伤害到我,我也需尽快恢复理性,因为,我不能为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而失去理智太久,久而久之,我甚至都无需去为他人找寻原由,因为到头的真相一定指向对方,如同我诚实解读自身的行为真相。

父母?即便是父母,也需忠于自己,其次才是子女。再说,我可不喜欢这样——对他人严苛,对已宽容,你实实在在的想,诚实发言,你动不动就厌恶的那些,是否也曾在镜面中出现,真到那时,你可别说是镜子脏了。

守得这份清明,清明过后,只需感受情绪,承受情绪,人本自私,大多时候也应该自私,不是吗?

那段“合租生活”中,阿真哥的内心有着全新感受,像与童年的大哥交换了剧本,准确说,是复制,兄弟俩陷入相同的沼泽地。原先的天平中间,伸出一根新的横杆,三杠天平打破原先的局面,大嫂一人便将兄弟二人压得高高挂起,这次,任是谁也没了法子。

阿真哥恋爱了,他和表嫂在同一所学校任职,他们相识相恋,很快,确定结婚。家族里的这次喜事有些不同,一切都以表嫂那边为主,按照家里人的说法,阿真哥做了上门女婿,我说,怎么会,不就是多照顾了女方一些,他们说,不是,是以后生的娃娃都得跟着表嫂姓。我没在多言,我知道再议论下去,人们依旧坚定自己的想法,就如同我坚定自己认为的。

我始终认为这是他人选择,好坏,也是他人去承担,我们既然提供不了帮助,就少做些人云亦云之事,我嘱咐母亲别对外多言,母亲表示无需我叮嘱,这是自然,毕竟自己家都磕磕巴巴,又怎好非议他人。诚实说,这已是难得。

人们乐于议论他人之事,行为参与不进,言语思想上也得大参特参一番,他们开头第一句便是:“他真傻,如果是我,我就不会这样……”

有时情绪激动起来,仿佛灵魂互换,切身投入真实战场,但他们不会真的上战场,既然不是真的战场,表露出来的便也不是真的行为,至少,不如他们说的那般干脆。这里还只是可以拿来做比较的部分真实,真要一模一样,去看他看过的书,去走他走过的路……当然,这不可能,猜想过后,仍各有说辞。

我想,人的复杂性,其中一部分就是来自于这——美好与痛苦时常来自同一份载体。

这个世界少了些温柔,人们很少对人温柔,但这不是他们的原因,毕竟他们也很少感受温柔,明白这点后,让我很难真的责怪他人。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缠绕的线,头疼不已,但梳理到最后,发现真正被其固定住的,就只有我和这个世界。

三表嫂是独生女,老家在湖北,书香门第,城市人,其父母有一套自己的房子,这成了亲人们口舌的遐想源头。阿真哥和表嫂恋爱后,他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在他们确定就是彼此的那一年,表哥将表嫂带回老家,表嫂的个子比家族中大多女性都要高,脸有一些些婴儿肥,笑起来露出两颗虎牙,这让当时还是学生的我,很难将老师身份与她联系在一起。

私下里,母亲与我说,你阿真哥可真爱你表嫂啊,并列举出她见到的例证场面。我与母亲有同样的感受,与阿华哥对大嫂的爱不同,阿真哥对表嫂的爱意显露在日常细节上,那些细节,比起其他亲人伴侣,阿真哥的这份显然更触动我。

我老家处南方,冬天湿冷刺骨,表嫂对着合圆的手直哈气,正在晒太阳的阿真哥唤她过去,将表嫂的着装细细检查,从领口过低的拉链一直到膝盖褶皱的羊毛包衫,堵住所有冷空气可能侵入的入口后,阿真哥拉着表嫂坐在他身边,用他的双手合成一个更大的圆,包住她合拢的小圆。

在如今看来,当初那些触动,不过是当下情侣间常见的细小举动,但在当时满是相亲成对的老家,显得鲜明罕见,或许在那时,我心里就悄悄埋下爱情婚姻的种子,时间缓缓,种子生根发芽。

在我的心里,有一棵树,它在我疲惫不堪时给我倚靠,他在我停滞不前时为我休整,抬头望天,无数叶片缝隙中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我有了一双绚烂的眼睛,就连瞳孔也绚烂,带着这双美丽的眼睛,我悄悄窥探奥秘——你看,它就在那。

阿真哥在爱情婚姻上获得美好丰收,但在与其父母相处的大家庭中却处处深陷泥泞,强势的大嫂几乎主导了整个家的情绪走向,用三表嫂的话说,她从自己婆婆那感受到完全失衡的爱。童年发生在两兄弟身上的剧情,多年后,在两个儿媳身上重演,三表嫂被这个大一点的家伤透了心。直到大舅去世,家中的矛盾再无人能压镇得住,自此,阿华哥离婚,舅妈改嫁,三表嫂对婆家也彻底死了心,与舅妈老死不相往来。

用阿真哥的话说:我和你表嫂平时说啥都行,但只要一说到你大舅妈,她就爆了。

阿真哥没有十全的办法,他是儿子,也是丈夫,还是父亲。人有时,会在孤独时刻想起过往所有悲伤,而这些过往事,一定会在阿真哥的所有孤独时刻上演,一次一次,酸涩无比。

我心疼阿真哥和表嫂的遭遇,他们让我想起我父母在家族中同样的处境,我也为舅妈的现状感到伤感,因为她对我一直和蔼。相较以往,我或许会对此全然疑惑、伤感,但如今,我平静许多,就交给时间吧,看看时间会不会让人变得温柔,虽然说,那一定是一段足以改变任何事物的时间长度,虽然说,即便真有那一天也没有太多意义,但留个念想,也挺好。

家庭失衡的爱,我见到许多,光就我的家族里,就不止一二——父亲和小叔,二舅跟三舅,母亲与小姨……他们的前者几乎没有得到过温柔的偏爱。他们之间很多人在步入中年才得到一些温柔,在此之前,他们一直祈望从某人身上得到更多一些的温柔关爱,哪怕只有其偏爱的十分之一,他们也满足,但没有。直到无数次有意无意的比较过后,到了其几近退无可退的年纪,理智发现,被偏爱的总给其带去失落,而原先不喜欢的似乎也没有那么讨厌,终于,干涸在墙面上的淤泥迎来了一场大雨,露出淤泥下藏埋多年的干瘪种子。

说不清原由的喜恶,最为持久,美好是,痛苦也是。

如今,阿真哥离开了他过往一直熟悉的城市,去到表嫂老家湖北生活。他们有了一个孩子,是个小男生,在表嫂日常拍摄的视频中,孩子很可爱,视频里,嫂子呼喊他的名字,我听得很清楚,是与阿真哥一样的姓氏。

舅妈改嫁的那年年底,我去到大舅家,本以为舅妈会在打扫屋子,但她站在大门处流泪。她拿出手机,给我听软件里的语音,是表嫂的声音,手机里传来一些刺耳的话,大舅妈因此伤心不已,向我哽咽着说:你嫂子,一个老师,怎么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话。

大舅妈伤心许久,我几乎没说任何安慰的言语,只温柔应答着,只轻轻拍着舅妈的背,仿佛我轻柔的动作,能服抚慰到舅妈当时受伤的心灵。我心疼独自在家流泪的舅妈,也无法责怪远方的表嫂,我早已不去责怪任何人——人人不同,人人相同。

当一个原本一直以斯文待人的人做出歇斯底里、一反常态的举动,人们往往对其表面造成的影响议论纷纷,却极少关注其背后的因果,甚至不愿意往回推一丝一毫的距离,旁人这种浅显的情绪外露,不经意间给许多人带去痛苦,我见过一些后,便再也不想成为这样的人。

如今,在家族中,我几乎没有阿真哥的消息,仅有的耳闻都是在与母亲的电话里,母亲说起阿华哥,阿华哥说到阿真哥,母亲再与我转述。某些时刻,在阿真哥那,我能察觉到一些熟悉感,仿佛他的组成成分中,有一些相同成分也存在于我的身体里,我有发现一些端倪,但此刻,我想保持沉默。

前些日子,外婆受伤住院,为看望老人家,阿真哥罕见的从湖北回到老家。当晚,整个家族聚在一堂,母亲发来现场实况视频,在平移的画面中,一闪而过的阿真哥,比印象中消瘦,看得沧桑,在那闪过的一秒里,阿真保持吃饭的姿势,抬头看向他的对面,眼神投入。我猜,定是谁在饭桌上讲述家中的琐碎事,可能是二舅,或者是三舅。

我对外婆也有着这般的感受,年底回老家,我在老人家身边坐下,她自顾自的能与我说上许久,牵扯到的人员,远的,我从未听闻,近的,是至亲之人。外婆慈祥的讲述神情,让我感到平和,我享受这份平和时光,当然,不止这些,还有许多在原先看着些许烦厌的事,此刻都已彻底调转车头,我乘上这辆徐徐的林间马车,一路花香树语,欢乐趣无限。

那次过后,过去很短一段时间,一天,二舅与阿威说,他想找一天,大家去湖北看看阿真哥,他一个人在那边很不容易,几天后,我在外婆的电话里也听到了同样的说法。

是的,要做到一些事不容易,即使是稀疏平常之事,在生命长度的覆盖下,都着实不容易。

在自我救赎之前,人们习惯将温柔心思藏匿心底,像清晨时分池塘里的鱼肚白,偶然时刻,显露痕迹,顷刻间,又没了踪影。对此,请别责怪,也请保持期待,它会在你我的绝望时刻再次袭来……

喘息过后,晃然间,已至黎明,而你在异乡,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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