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歌》
宋 苏轼
《竹枝歌》本楚声,幽怨恻怛,若有所深悲者,岂亦往者之所见有足怨者与?夫伤二妃而哀屈原,思怀王而怜项羽,此亦楚人之意相传而然者。且其山川风俗鄙野勤苦之态,固已见于前人之作与今子由之诗,故特缘楚人畴昔之意,为一篇九章,以补其所未道者。
苍梧山高湘水深,中原北望度千岑。帝子南游飘不返,惟有苍苍枫桂林。
枫叶萧萧桂叶碧,万里远来超莫及。乘龙上天去无踪,草木无情空寄泣。
水滨击鼓何喧阗,相将扣水求屈原。屈原已死今千载,满船哀唱似当年。
海滨长鲸径千尺,食人为粮安可入?招君不归海水深,海鱼岂解哀忠直?
吁嗟忠直死无人,可怜怀王西入秦。秦关已闭无归日,章华不复见车轮。
君王去时箫鼓咽,父老送君车轴折。千里逃归迷故乡,南公哀痛弹长铗。
三户亡秦信不虚,一朝兵起尽讙呼。当时项羽年最少,提剑本是耕田夫。
横行天下竟何事,弃马乌江马垂涕。项王已死无故人,首入汉庭身委地。
富贵荣华岂足多,至今惟有冢嵯峨。故国凄凉人事改,楚乡千古为悲歌。
注释
岑cén:小而高的山;崖岸。
帝子:指娥皇、女英。传说为尧的女儿,舜的妃子。竹书:舜南巡狩,死于苍梧。二妃从之不及,溺死沅湘之间。《楚辞》九歌湘夫人: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寄泣:博物志:舜崩,二妃啼,以涕挥竹,竹尽斑。
黄帝采首山铜,铸鼎于荆山下。鼎既成,有龙垂胡珣下迎黄帝。黄帝上骑,群臣后宫从上者七十余人,龙乃上去。余小臣不得上,乃悉持龙珣,龙珣拔,堕,堕黄帝之弓。百姓仰望黄帝既上天,乃抱其弓与胡珣号,故后世因名其处曰鼎湖,其弓曰乌号。(但黄帝铸鼎的荆山在河南灵宝县,与荆楚无关)《史记》封禅书。
喧阗:亦作喧填、喧嗔。喧哗,热闹。杜甫:君子慎止足,小人苦喧阗。相将:相随;相伴。司马相如《凤求凰》:愿言配德兮,携手相将。
秦关已闭无归日,章华不复见车轮:荀悦《汉纪·武帝纪一》:楚灵王起章华之台而楚人散。
秦昭王遗楚王书:“愿与君王会武关。”楚王至,则闭武关,遂与西至咸阳。怀王大怒,亡归。秦追至,复之秦。遂发病卒于秦,楚人怜之。《史记》楚世家。
时秦昭王与楚婚,欲与怀王会。怀王欲行,屈平曰:“秦虎狼之国,不可信,不如无行。”怀王稚子子兰劝王行。入武关,秦伏兵绝其后,因留怀王,以求割地。怀王怒,不听。亡走赵,赵不内。复之秦,竟死于秦而归葬。《史记》列传第二十四屈原。
车轴折:汉书临江王荣传:上征荣,荣既上车,轴折车废。江陵父老流涕窃言曰:“吾王不反矣!”
南公:战国时楚国隐士。《史记·项羽本纪》: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长铗:指长剑。铗,剑柄。
三户亡秦信不虚,一朝兵起尽欢呼:居鄛(cháo,地名)人范增,年七十,素居家,好奇计,往说项梁曰:“陈胜败固当。夫秦灭六国,楚最无罪。自怀王入秦不反,楚人怜之至今,故楚南公曰‘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也。今陈胜首事,不立楚后而自立,其势不长。今君起江东,楚蜂午之将皆争附君者,以君世世楚将,为能复立楚之后也。”于是项梁然其言,乃求楚怀王孙心民间,为人牧羊,立以为楚怀王,从民所望也。陈婴为楚上柱国,封五县,与怀王都盱台(今盱眙)。项梁自号为武信君。《史记》项羽本纪。
当时项羽年最少,提剑本是耕田夫:《史记》项羽本纪:初起时年二十四。《史记》高祖本纪:吾以布衣提三尺剑取天下,此非天命乎?
项王已死无故人,首入汉庭身委地:谓亭长曰:“吾知公长者。吾骑此马五岁,所当无敌,尝一日行千里,不忍杀之,以赐公。”乃令骑皆下马步行,持短兵接战。独籍所杀汉军数百人。项王身亦被十余创。顾见汉骑司马吕马童,曰:“若非吾故人乎?”马童面之,指王翳曰:“此项王也。”项王乃曰:“吾闻汉购我头千金,邑万户,吾为若德。”乃自刎而死。王翳取其头,余骑相蹂践争项王,相杀者数十人。《史记》项羽本纪。
嵯峩cuóé:山高峻貌。陆机:长风万里举,庆云郁嵯峨。刘良:嵯峨,云盛貌。
纪昀评《苏文忠公诗集》卷一:每段八句,过接处若断若连,章法甚妙。势须有一总收。(“富贵荣华岂足多”四句)音节酷似《汾阴行》,其声哀曼动人。
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卷一:第九章(“富贵荣华岂足多”四句)总结。
赵克宜《角山楼苏诗评注汇钞》卷一:依序中伤二妃、哀屈原、思怀王、怜项羽,平列四段,下三段事本相因,惟此处(“水滨击鼓何喧阗”句)是突接。
评说
苏轼与苏辙在忠州所作竹枝歌与竹枝词,都认为竹枝词为楚声,所谓“舟行千里不至楚”,“南宾旧属楚,山上有遗塔”,“竹枝词本楚声,幽怨恻怛,若有所深悲者”。原因何在呢?
据有关材料推测,忠州向无屈原塔,也无有关纪念屈原之建筑,其本诗中也说“应是奉佛人,恐子就沦灭”(《屈原塔》)。忠州有的大概是严颜的坟墓附近的汉阙或佛塔。但是苏轼借这个题材表达的是深层的历史与家国隐忧。在北宋面临北边强大的军事力量时,文人的感时忧国情怀出之。
忠州地临楚地之施州南利川一带,南宾(今重庆石柱)在唐白居易时曾属忠州辖,属于频临楚地,而事实上川东鄂西的当地人在发音与方音上向无太大差别,除非一些特殊行业语与行话,其他是能通的,这也就直接导致当代学人面对苏轼苏辙的诗歌中直接指正竹枝词属楚声,疑惑不解。事实上,忠州之地无论在政治格局与版图上都不从属于楚。
再次,这大概与巴蜀文化中蜀文化至少在汉唐时期,蜀文化优于巴文化,巴文化虽然民风强悍,歌舞凌殷人,但事实上属于民间文化之俗文化,在汉族文人中是没有太高地位的,所以作为一种诗歌体裁来说,苏轼能写出一组九章竹枝歌已难能可贵了。这间接原因,在于白居易在忠州写有竹枝四首,三百年后的苏轼苏辙在拜谒忠州白公祠后,把白作为一个楷模与潜在的竞争对手使然。
竹枝词
竹枝词是从夔州三峡地区民间竹枝歌舞演变而来的一种新诗体,一千多年来广泛、持久地流传不衰。据专家估计,从唐代到清代,竹枝词作品至少有十万首以上。这个现象,在中国文学史上蔚为大观,具有重要意义。而由竹枝歌舞演变成文坛竹枝词的全过程,深深地植根于奉节县肥沃的历史、文化土壤中。
将夔州三峡地区的竹枝歌改造成一种新诗体的旗手,是中唐时期优秀诗人刘禹锡。他在唐长庆二年(822)至长庆四年(824)任夔州刺史期间,十分喜爱夔州地区盛行的竹枝歌舞,并从竹枝歌中吸取养料,模仿竹枝歌,按照其曲调创作新词,作《竹枝词九首并引》和《竹枝词二首》。“四方之歌,异音而同乐。岁正月,余来建平,里中儿联歌竹枝,吹短笛击鼓以赴节。歌者扬袂睢舞 以曲多为贤。聆其音,中黄钟之羽。其卒章激讦如吴声。虽伧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转,有淇濮之艳。
在奉节县这块民歌的沃土上,杜甫、白居易、刘禹锡三位大诗人相继来到这里,接力似的完成了竹枝词从民间走上文坛的演变。杜甫则是这个演变的先驱。
杜甫本来就注重向民歌学习。他在夔州生活近两年,耳濡目染的是夔州竹枝歌舞,更是他向民歌学习的最好时机。受竹枝歌的影响,他创作了竹枝词的开山之作《夔州歌十绝句》,主要写夔州的山川形胜、历史人物、风土人情。语言通俗流畅。从格律上看,十首之中只有其四和其十合律,其他八首均不合律。如“中巴之东巴东山,江水开辟流其间”,“瀼西瀼东一万家,江北江南春冬花”,“东屯稻畦一万顷,北有涧水通青苗”等,不合律处较多,不赘述。杜甫为了用民歌手法剪裁通俗语言和具有乡土风味的名物入诗,突破了格律的束缚。杜甫在《遣闷戏路十九曹长》诗中称自己“晚节渐于诗律细”,但他在《夔州歌十绝句》中不拘格律,是为了使它们具有竹枝歌的风味而有意为之的。
明代董文焕《声调诗谱图说》云:“至竹枝词,……其格非古非律,半杂歌谣。平仄之法,在拗、古、律之间,不得全用古体。若天籁所至,则又不尽拘泥也。”可见,格律较自由是竹枝词的一大特征,成为与七言绝句的重要区别之一,尤其是唐宋时期的竹枝词。清代翁方纲说:“杜公虽无竹枝,而‘夔州歌’之类,即其开端。”他认为,杜甫的“夔州歌”是竹枝词的开山之作,只是没有以“竹枝”为题而已。但杜甫在《夔州歌十绝句》的题目中,既用“歌”,又用“绝句”:“歌”指竹枝歌,不讲究格律;绝句的格律严格,两者并用于题目之中,表明作者自己写的是竹枝歌和绝句的结合体— —竹枝体。
竹枝歌就是夔州三峡地区的民歌。竹枝词是改造竹枝歌而形成的一种新诗体。杜甫、白居易、刘禹锡是竹枝词发生、发展、成熟全过程的三座里程碑。奉节县有这三座里程碑,堪称竹枝词的发祥地。
【补充】
苏辙的《竹枝歌》主要是写忠州的民间疾苦:
苏辙《竹枝歌》
舟行千里不至楚,忽闻竹枝皆楚语。楚言啁哳安可分,江中明月多风露。
扁舟日落驻平沙,茅屋竹篱三四家。连春并汲各无语,齐唱竹枝如有嗟。
可怜楚人足悲诉,岁乐年丰尔何苦。钓鱼长江江水深,耕田种麦畏狼虎。
俚人风俗非中原,处子不嫁如等闲。双鬓垂顶发已白,负水采薪长苦艰。
上山采薪多荆棘,负水入溪波浪黑。天寒斫木手如龟,水重还家足无力。
山深瘴暖霜露乾,夜长无衣犹苦寒。平生有似麋与鹿,一旦白发已百年。
江上乘舟何处客,列肆喧哗占平碛。远来忽去不记州,罢市归船不相识。
去家千里未能归,忽听长歌皆惨栖。空船独宿无与语,月满长江归路迷。
路迷乡思渺何极,长怨歌声苦凄急。不知歌者乐与悲,远客乍闻皆掩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