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张爱玲的相识缘于一次偶然,一个夏日的午后,在书店邂逅了《张爱玲作品集》,就此迷恋上她的文字,也仅限于文字。后来又陆陆续续看了一些他人对她的评价,方对她有了更深的了解,也仅限于了解。
及至与张相识后的第五年,也就是大一这一年,遇上了“张爱玲的艺术世界”这门课,开始学会深入解读她的文字,而在那之前,我只会欣赏,感叹,却无法发现或者说用语言表达我的发现。比如她笔下“固定”的那几个人物形象,比如反复出现的“滚圆的胳膊”,再比如经常会出现的那几个意象:镜子、月亮、墙壁、枯叶子、胡琴等,以及她对于色彩的独特见解。这些在看她的文字时便已注意到,然而却无法言说。学了这一学期,我终于可以尝试着表达自己的见解。而我首选的,便是胡琴。
张爱玲的文字大多都是苍凉的,月亮是苍凉的载体,镜子是苍凉的体验,枯叶是苍凉的自我感觉,墙是苍凉的阻隔,而胡琴,则是苍凉的音韵。
胡琴,是中国民族乐器中历史悠久,形制独特,音色柔和浑厚的拉弦乐器。唐朝的边塞诗涉及的乐器中胡琴与琵琶是最常见的意向,我想关键便在于胡琴本身的音色与唐边塞诗悲凉壮阔的意境完美吻合,展现了恢弘壮阔的气象。中国民间音乐家华彦钧(阿炳)的《二泉映月》借助二胡展露一位饱尝人间辛酸和痛苦的盲艺人的思绪情感,展示了二胡的魅力。张爱玲也选择了胡琴来形象的勾勒意境。胡琴的声音往往是凄凉悲哀的,它成为故事的弦外音,以一种听觉上的直观感受,象征着人物的悲凉命运。
在《倾城之恋》中,胡琴是首尾相接的意象。小说开篇便写道:“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胡琴上的故事是应当由光艳的伶人来扮演的,长长的两片红胭脂夹住琼瑶鼻,唱了,笑了,袖子挡住了嘴……然而这里只有白四爷单身坐在黑沉沉的破阳台上,拉住胡琴。”这开头的胡琴声,便将我们带到了一个胡琴幽幽的远古岁月,拉开故事的序幕,将这个苍凉的倾城故事在胡琴声中展开,带来无尽的虚幻与缥缈,看着这段文字,便可认识到这个公馆的光线该是昏暗的,接下来的发展也全成了情理之中。胡琴声是虚无缥缈的,提供了空旷的场地供文中人物发挥,但最终,他们能抓住的只有自己。流苏认识到了这一点,幽幽的琴声从颓废的手上流出,开始了她的苍凉的倾城故事,而胡琴声的戛然而止,也许正是她的死亡或者说重生吧!
苍凉的虚空无法捉摸,“到处都是传奇,可不见得有这么圆满的收场。胡琴咿咿呀呀拉着,在万盏灯火的夜晚,拉过来又拉过去,说不尽的苍凉的故事——不问也罢!”在那明月的寒辉下,听着咿咿呀呀的胡琴声,内心该是怎样的苍凉?!一切都是虚无的,只有自己,才是最真实的。胡琴声的存在,让苍凉的意蕴笼罩着整个故事。也许有人说,在故事的结尾,白流苏不是得到了与范柳原的婚姻吗?在胡琴声即将停止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描写:“她突然爬到柳原身边,隔着他的棉被,拥抱着他。他从被窝里伸出手来握住她的手。他们把彼此看得透彻明亮,仅仅是一刹那的彻底的谅解,然而这一刹那够他们在一起和谐地生活个十年八年。”那么,十年八年之后呢?张爱玲没有明写,我们却可从这段文字窥见一二:“柳原现在从来不跟她闹着玩了。他把他的俏皮话省下来说给旁的女人听。那是值得庆幸的好现象,表示他完全把她当自家人看待——名正言顺的妻。然而流苏还是有点怅惘。”可以预见十年八年之后,一切都结束,一切又都会回来,苍凉的故事仍会继续上演。
张爱玲在《谈音乐》里曾将西洋提琴(旧译凡亚林)与中国胡琴对比:“我最怕的是凡亚林,水一般的流着,将人生紧紧把握贴恋着的一切东西都流了去了。胡琴就好得多,虽然也苍凉,到临了总像是北方人的‘话又说回来了‘,远兜远转,毅然回到人间。”这场“倾城之恋”恰也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除此之外,在《倾城之恋》中,胡琴早已超越了自身的具体规定性,演变为一种中国封建文化衰落、颓靡的意象,一种没落社会存在状态的意象,渲染出人物封闭于其中的那种病态生活方式、没落文化背景的梦魇性。这篇小说中,那种梦魇般的氛围与情调笼罩了每个人,人生是如此的不可靠和不彻底,谁也逃脱不了。首先是女主角白流苏,曾经的她怀揣着美好的少女情怀,然而第一段失败的婚姻及离婚后娘家的氛围一步一步摧残着她,最后,她用自己最后的资本——青春,去拼一个未来,去追求一份未知因果的婚姻,和范柳原玩起了“爱情游戏”,成为了曾经她也许看不起的人,也获得了暂时的圆满。而范柳原虽则一开始是想找一个可以不负责的情人,最后还是动了些许真情。刚开始的时候会和流苏说俏皮话,将她当做情妇养在香港,却因一场不可预知的战争改变了计划,选择了在倾城之战的第二天开军用卡车找流苏。他殚精竭虑的耍着手段,在与流苏爱的角力中费尽心机,最后还是沦陷。而其他的人物各有各的悲凉收场。“四奶奶决定和四爷进行离婚,众人背后都派流苏的不是。”萨黑夷妮公主的英国人进了集中营,“她现在住在一个熟识的,常常为她当点小差的印度巡捕家里。她有许久没有吃饱过。”她的装扮也由“玄色轻纱氅底下,她穿着金黄紧身长衣”变成了“身上不知从哪里借来一件青布棉袍穿着”,脸色由“黄而油润,像飞了金的观音菩萨”转为“黄着脸”,着实落魄。
胡琴咿咿呀呀的唱着,说不尽的苍凉,不问也罢。分分合合,若即若离,渺茫的未来,饥渴的生命,融在这声音中,在夜幕里消散,只余一地清辉,照射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