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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队横成排,竖成列,迤逦前行,夕阳映照下,鱼鳞似的波面十分耀眼。
我终于如愿踏上南归的船队,船头破浪而行,将河面推出一层层水波。
眼前这一切,仿佛是一场梦,我站在甲板遥望南方,拇指指腹频频转动佛珠,嘴里念念有词,心中盘算到达的日子。
这船速怎么这么慢?我不由得暗暗埋怨。
转念一想,又怕这种怨气惹神明生怒,降下灾祸影响归程,赶紧双手合十,祈祷致歉。
“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河神保佑,玉皇大帝保佑,王母娘娘保佑,观音菩萨保佑……”
愿神明保佑,我把能想到的神都求了一遍。
身后突然传来“吱呀”声,吓得我猛回头。
幸好,顺风了!
十几名漕卒合力转动绞盘,缓缓升起船帆。
我仰望张开的船帆,在心里默念:风儿风儿,你用力吹,船儿船儿,你快快游。离开金国,去哪儿都自由。
不论船走多远,我总觉得金国就在身后,不敢回头。
“太后娘娘,此地风大,当心着凉。”随行宦官在旁边小声提醒。
风哗啦啦灌入袖口,我没有出声,站在船头,迎风远眺,一动不动。
现在,他们叫我太后,在几个月前,我还是韦氏,是在金国掖庭受奴役的阶下囚。
我出生于江南会稽,15岁时,经人牙子多次转手,被卖给一个叫李从约的小武官,成为他的侍婢。
李从约第一次见到我,捏着我的下巴仔细瞧了瞧,满意地点点头。
他没有将我留在李府,而是请宫廷嬷嬷教我礼仪,将我荐入皇室。
颠沛流离惯了,我没想到最后竟能流入皇宫。
在后宫,源源不断有像我一样的女子被送进来,有官宦家的小姐,有富商的女儿,也有平民女子。
她们入宫的原因多种多样,有被逼的,有自愿的,有欢喜的,有哀愁的。
有人迫不及待,惦记着什么时候能见到皇上;有人郁郁寡欢,想念宫外的小情郎;有人愤愤不平,进宫伺候皇帝却连皇帝的影子都见不到。
有人不闻不问,不悲不喜,像一具行尸走肉;有人叽叽喳喳,到处溜达打听后宫消息,拉帮结派说闲话。
我能吃能睡,吃得还多。
结束颠沛流离的日子,有地方住,吃得饱还穿得暖,闲着没事就弄花斗草,我对这样的日子感到满足。
“你少吃点,万一哪天上龙榻,可别把床踩塌了。”同寝的姐妹小乔挖苦我。
我不以为意,拿走她碗里的馒头,一口咬掉半个。
侍寝?伺候皇帝?
进宫的人又不止我一个,皇帝最不缺人伺候,干嘛要争着抢着伺候皇帝?
家族荣耀?
个人前程?
帝王恩宠?
母凭子贵?
……
胡扯!对我而言,这些东西都没有填饱肚子来得重要。
不过我才懒得和她们说这些。
在皇宫待了半年,收不到宫外任何消息。
有一天,嬷嬷领来几十个花一样的年轻女孩,又带走几十个年过三十的姑娘。
嬷嬷脸上阴晴不定,仿佛装着两副面孔。
面对新来的姑娘,她毕恭毕敬,笑靥如花,和蔼可亲;面对领走的姑娘,她脸色阴沉,颐指气使。
新来的姑娘,皇上是否入眼尚未可知,自然要礼让三分,指不定哪天受宠,一夜间飞上枝头。
而被带走的姑娘,确定无疑是淘汰的“过期”品,她们不再有被皇帝宠幸的可能,宫里不养闲人,也不能放她们出宫,更不能让那么多张嘴白吃饭,通常被打发去浣衣局等地方打杂,做苦役,幸运些的女孩,可凭家里的关系当个内宫女官。
嬷嬷此时向那些姑娘摆脸色,一是立威,为了往后方便管束;二是接下来要分配干活的种类,学会看脸色的姑娘,为了能得到一些轻松体面的活计,会早早奉上自己的私银或首饰,孝敬嬷嬷。
姑娘们排排站,嬷嬷坐着,右手边的茶几上放着一个朱漆色托盘。
有人袖里淘金,有人褪下手腕上的金镯,有人拔下头上的首饰……嬷嬷慢悠悠品茶,看着她们一一将首饰放入自己身旁的托盘。
放下茶盏,她拈起一只分量十足的金钗,细细掂量打量,最后勾起嘴角满意地说:“这个,去尚食局,负责洒扫!”
旁边负责记录的宫女奋笔疾书。
接着,一个姑娘往托盘上放了一支银钗,看做工和质地,绝非凡品,她静静等待嬷嬷开口排活儿,嬷嬷却迟迟不开口,眼睛时不时往她手上的玉镯瞥。
姑娘带着哀求的语气怯生生地说:“这是我娘的遗物,也是她留给我唯一的东西。”
嬷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没有开口,仿佛什么都听不到,直到姑娘依依不舍地将玉镯放入托盘,她才淡淡道:“这个,去浣衣局。”
一位姑娘低头踩着小碎步,毕恭毕敬上前,相比周围的女孩,她的穿着打扮十分朴素,她小心翼翼在托盘上放了几颗碎银子,我相信那是她仅有的全部家当。
嬷嬷翻了个白眼,眼神中流露出厌恶和不满,带着一丝怒容道:“这个,刷恭桶。”
在说到“刷恭桶”三个字时,她刻意拔高音量,放慢语速,拉长尾音。
给的礼越重,干的活越轻!
反之,则礼轻活重!
我看到那个姑娘眼里的惊恐,她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埋下头匆匆退下。
后面等待嬷嬷排活的姑娘们,纷纷将手伸入袖中左掏右掏,或抬手摸向头上的首饰和颈上的项链,有的甚至开始翻包袱。
她们十分宝贝地拿好自己手中即将上交的东西,眼睛左瞟右瞟,偷偷和周围姐妹做比较。
有位姑娘发现自己的东西价值稍比别人逊色,又急忙在身上摸索,试图再掏出一些值钱的东西。
有位姑娘将一锭金子放入袖中,云淡风轻,信心十足。
有位姑娘一脸愁容,她手中物品的价值明显比不上周围人,但也实在掏不出任何东西了,犹豫片刻,她将一支簪子偷偷藏入腰带,看样子,她是觉得既然东西没法和别人比,交了也得不到好活儿,还不如省点。
我远远看着,看着托盘上的金银首饰堆成一座小山。
“若没有被皇帝临幸,她们的现在就是我们的将来。”小乔望着姑娘们挨个离去的背影,沉声叹道。
嬷嬷和那些姑娘们走了,我们院里的气氛变得异常压抑,姑娘们个个忧心忡忡,死气沉沉。
我一如既往,胃口不减,能吃能睡。
像往常一样,我还想拿走小乔碗里的馒头,却被她阻止。
“你怎么还能吃得下?”
“对我而言,宫中苦役干的那些活儿不算什么,我在宫外的时候就会干,我不怕被打发去做苦役,于我而言,无非就是换个地方干活而已,况且,这里吃得比外头好。”
小乔一脸不敢置信的表情,皱眉道:“你可曾去看过她们干活的样子?那日子不叫过日子,叫熬日子,熬到老,熬到死,没有出头日。”
“那又怎样?我们又能做什么?是能逃出宫?还是能去见皇上?如果都不能,那还不如多吃几顿饱饭。”
正说着,外面传来尖细的嗓音:“圣旨到”。
皇帝下旨,说要从后宫挑出几十位从未被临幸的女子,到各个妃嫔宫里充当宫女。
消息一出,沉寂的院落开始沸腾,姑娘们议论纷纷。
“我们是进来伺候皇上的,现在变成伺候娘娘了。”有人小声嘟囔抱怨。
也有人觉得去伺候娘娘也不错,说不定还能见到皇上,总比将来被打发去浣衣局等地方强。
姑娘们开始打扮,她们使尽浑身解数,渴望在“百花”中脱颖而出。
小乔偷偷去找传话的公公,给他塞了个小包袱,那是她进宫时,从宫外带进来傍身的银钱。
“你要做什么?”我小声问。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小乔卖关子。
来挑人的公公第一个将小乔挑走,接着他瞪着大眼继续选人,扫视一圈,视线落在我身上,鼻尖上挑对我说:“你,出来!”
我有些惊愕,反应过来后低头含胸,小心翼翼迈着碎步出列。
挑了二十几个人,两位公公领着我们离开,将细碎的议论声、失落的嘀咕声留在身后。
其中一个年轻公公道:“干爹,我见院里有好些个出挑的,为何不选她们?眼下选的这些人,放在人群里是出挑,可在后宫中,相貌平平。”
公公拂尘一甩,往小公公脑袋上一敲,边走边答道:“蠢货!咱们是给娘娘们挑人,不是给陛下挑人,那些好看的自然得留着伺候陛下。这些人相貌平平,最适合不过,若挑个好看的过去,那不是给娘娘们添堵吗?她们最合适,不好不坏,不美不丑,出不了错。”
那个年轻的小公公向老公公投出敬佩的目光,默默向他竖起大拇指,带着娘娘腔道:“干爹英明!”
托小乔的福,我和她一同被送进郑贵妃宫里。
面对她的慷慨,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小乔却笑道:“我在宫中没有依靠,你我姐妹一场,理当相互扶持,贵者,勿相忘。”
“贵者,勿相忘!”我怀着莫大的感动重复这句话。
郑贵妃宫中,奇花异草遍地,假山清池相接。
若非知晓自己身在皇宫,我当真以为自己误入仙境。
皇帝赵佶擅绘画,他常到郑贵妃宫中作画,跟在郑贵妃身边端茶倒水,我们也有幸能一睹天颜。
他不遗余力在全国各地搜罗奇花异草和奇珍异兽,郑贵妃宫里奇珍异草和假山布景,都是为了迎合皇帝喜好而布置的。
皇帝的喜好被郑贵妃琢磨得透透的,皇帝所喜欢的便是她所努力的。
如此观察多日,我也不由得佩服,也难怪后宫佳丽三千人,郑贵妃独得圣宠。
皇帝沉迷绘画,经常一提笔就连画几个时辰,神态十分专注,
皇帝提笔作画前,习惯先观察一段时间。
为画鸟,他时常久久驻立,远远仰望枝头的鸟雀,看累了,就逗弄笼中的鸟雀。
为画荔枝,他命人把长于南方的荔枝树不远千里运送到北方,移栽在宫里。
皇帝随身伺候的公公惯会看人脸色,知道皇帝要开始作画,及时铺纸上墨,皇帝口渴,他能适时地递上茶水,他总能明白皇帝想要什么。
皇帝提起玉笔,细细调色,小心勾线,偶尔停顿思考,接着继续落笔作画,对着画,时而皱眉,时而展眉。
他废寝忘食,身心都扑在画画上,朝政也因此荒废,惹得朝臣生怨,可他全然不在乎。
百姓怨声载道,朝堂的奏折堆得比人高,他瞧都懒得瞧,对“太湖石”何时运到京城却十分上心。
民间曾有传言,朝中这位陛下,百事皆通,善诗善画,善书善曲,唯独不会做官家。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了大宋子民。
如今一看,所言不假。
刚到郑贵妃宫中两个月,小乔怀孕了,孩子是皇帝的。
小乔跪接圣旨时,我才得知这个消息,惊得目瞪口呆。
传旨的公公走后,我眼睛不由自主往她小腹上看。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看出我的疑惑,小乔开门见山。
她单独将我带入房中,从箱底翻出一幅画。
展开画卷,小乔的胴体一览无余呈现在眼前。
她身上什么都没穿,仅随意披着薄如蝉翼的白纱,侧躺在洒满花瓣的地上,白纱下的玉体轮廓若隐若现,她仿佛喝醉了,两颊微微泛红,嘴角轻轻叼着一朵牡丹花,眼神里流露出无尽的欲望。
浏览到最后,看见画的落款印章是:赵佶。
我不知道小乔具体用什么样的手段达到她的目的,重要的是她目的达到了。
她很快诞下皇子,母凭子贵,身份也水涨船高,进入贵妃行列。
小乔虽有圣宠,但她并未因此和郑贵妃生嫌隙,因为小乔的受宠,恰好替郑贵妃分担来自朝臣的弹劾攻击。
有不少官员搜罗美女送进宫,但能被皇帝临幸者寥寥无几,郑贵妃专宠,她本人和她背后的娘家都成为朝臣的眼中钉。
针对朝臣没完没了地劝解和上奏,结合自己频繁的性生活需求,赵佶为后宫妃嫔设计侍寝激励制度。
这个制度便是:雨露均沾,排队侍寝,人人有份。
后宫妃嫔的等级有等有阶,光是贵妃以下就有二十五个阶。
赵佶明码标价:初次等幸,赐畀位号;续幸一次,进一阶。
如此一来,后宫妃嫔的等级和位号,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妃嫔和皇帝睡觉的次数。
人们根据各个妃嫔的等阶,便能大致推算出她和皇帝睡觉的次数。
小乔让我排队侍寝,我就想安心当个宫女,无心掺和这事儿。
但小乔苦口婆心劝我,说我孤身无靠,将来老了怎么办?
“去侍寝,万一成功怀上龙种,后半生还有孩子可倚仗。”
我摇头。
小乔坚持:“膝下有子,帝王宠爱会离开,但孩子永远都在,只要想法子怀上皇子,不仅衣食无忧,也不用担心后半生寂寂老死。”
我心思有些动摇,但仍旧犹豫,小乔直接命人将我的名字添在排队侍寝的名单上,不仅如此,她还收买了皇帝身边的公公,让我插队。
在小乔的帮助下,我被送上了皇帝的龙床。
春宵一度后,皇帝即封我为平昌郡王。
“平昌郡王”听起来似乎很威风,其实只是 “畀号” 而已。
那次侍寝过后,即便在郑贵妃宫中打照面,皇帝也不记得我。
两个月后,我晋升为“才人”,因为我怀孕了。
大家从我的封号就知道皇帝只临幸过我一次。
有不少封号等级我和差不多的妃嫔羡慕我,羡慕我只被临幸一次就怀上龙嗣,而她们想方设法插队,侍寝好几次,肚子却没有任何动静。
又过几个月,我顺利生下皇子,是皇帝的第九个儿子,皇帝给他取名“赵构”,我也被晋升为婕妤。
“一次侍寝,连升两级,还得一个皇子,此举划得来。”小乔坐在摇篮边,一边逗弄我儿子,一边笑着调侃我。
看着摇篮中熟睡的婴儿,我莫名觉得安心,笑道:“是啊,这辈子有他,我便什么都不求了。”
后续十几年时间,我仅从婕妤累迁至婉容。
从婕妤到婉容,中间有充媛、充容、充仪、修媛、修容、修仪、昭媛、昭容、昭仪等十个等级。
按照皇上 “续幸一次,进一阶” 的升迁条例来推算,再加上第一次初幸,十几年来,我总共和皇帝睡了十一次。
后宫的女人,给皇帝侍寝的次数都在明面上摆着,侍寝次数越多位分越高,说话时底气更足,声音更大,下巴也抬得更高。
不过,我不和她们争侍寝的次数,我有儿子,对我而言,这就够了。
我也不指望儿子争当什么太子,更不要他觊觎皇位,陷入兄弟相残,骨肉相杀的斗争,只要他当个无忧无虑的皇子,看着他结婚生子,这是我人生唯一的期盼。
靖康元年,城外风雨飘摇,朝堂动荡不安。
我虽是个深宫妇人,对这些事却也有所耳闻,但我不关心朝堂,只想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有吃,有穿,此生足矣。
直到皇帝突然将我升为贤妃。
我由普通的嫔变为妃,一下子跨越八个台阶,地位远高于众妃之上。
此时我才知道,汴京陷落,金兵围城,金兵要求皇帝派人出城议和,让皇子入金国为质。
关于出城议和以及入金为质一事,满朝文武,无一男儿敢站出来,几十位皇子也缩头缩脑,无人敢去,我儿子却自荐前往:“你们都不敢去,我去,我是赵家子孙,岂会贪生怕死?”
得知消息的我,一口老血卡在胸口。
宫女要给我戴上皇帝刚赏赐的凤冠,上城墙送入金为质的皇子出城。
我抓起凤冠,怒摔在地,冠上镶嵌的珠子脱落,哗啦啦滚向四周。
“娘娘息怒!”随身伺候的宫女纷纷跪下。
像玩蹴鞠一般,我抬脚猛踢,整个凤冠射出房门。
“娘!”声音清脆响亮,儿子出现在门口,恰好接住飞出去的凤冠,款款走进来,笑嘻嘻道,“怎么这么大火气?”
从小呵护到大,细心呵护养育他十几年,他现在却要自行去送死。
看见他,我怒从心头起,将圣旨砸到他身上,大步迈向他,掐他捶他,边打边骂:“逆子!混账东西!你是个什么玩意儿?这时候蹦出来逞能?皇帝老子那么多崽,差你一个?就你是赵家子孙?你老娘我可就你这么一个儿,我含辛茹苦养育你十几年,你的命是我的,未经我同意,你竟敢擅自去送死,你是不是想看着你老娘活活气死?”
“娘!娘!娘……别打了。”儿子边躲边带着撒娇的语气求我。
我提着他的耳朵严肃道:“这事儿没得商量,我不同意。”
“圣旨已下,现在不去便是抗旨。”
“我不管,虎毒不食子,你那个懦弱的皇帝老爹还能杀你不成?”
儿子想要离开,我张开双臂拦在他面前:“你想入金营为质,可以,从你娘身上踏过去。”
皇帝身边派来的宫人将我按住,命人看着我,罚我禁足宫中。
我奋力挣脱束缚,冲向门口,双眼含泪,扒着门缝看儿子离开。
我开始在宫里发疯,骂赵佶,怎么难听怎么骂。
宫人提醒:“娘娘,辱骂官家,那可是要杀头的。”
我呵呵苦笑:“杀头?来呀,他敢吗?我儿子入金国为质,若我儿子知道他留在宫中的娘亲被他那无能老爹处死,你猜他会怎么做?”
宫人悻悻闭嘴,不敢多言,只是默默捡起我摔在地上的东西。
我砸烂所有能砸的东西,唯独保留寝宫中的佛像。
砸累了,我无处可求,无处可诉,只能虔诚地向佛祖磕头,保佑我儿子平安。
我磕头如捣蒜,磕得急切,额头“咚咚”砸地,很快便鼓起一个大包,破皮流血。
贴身的嬷嬷试图将我扶起来,我拉着她陪我一起磕头,周围的几个宫女见状,也纷纷跪下,陪我磕起来。
咚咚咚……
屋里全是此起彼伏的磕头声。
或许是佛祖听见了我的祈祷,几天后,我儿子回来了。
“你们大宋什么德行我们还不了解吗?休想欺骗我们,现将这个假皇子放回去,叫你们真皇子出来,否则我们就举兵攻城!”
原来,儿子出城入营同金人交谈一番之后,金人见我儿子不怕死,且发现他膂力惊人,箭术精妙,因此他们不相信我儿子是大宋的皇子,以为大宋派一个人冒充皇子糊弄他们,遂将我儿放回来。
赵佶得知这个消息后匆匆退位,强行将皇位传给皇子赵桓。
赵桓也生性懦弱,众人要他当皇帝,他死活不当。
被逼无奈,他竟如良家女子被逼为娼一般,哭昏过去好几回,最后在昏迷状态下被臣子强行披上黄袍,扶上皇位。
第二次去金营议和,朝中依旧无人请缨,赵桓得知我儿子依旧愿意前往,命我儿子立即出城,为了彰显大宋的议和诚意,宋向金兵提出比第一次更优厚的议和条件,单是每年上供的金银、丝绸和茶叶就翻了一倍。
我儿子出城后,宫中上下都在焦灼等待,结果没有等来议和的消息,却等来金兵破城的噩梦,我儿子也不知所踪。
金人烧杀掳掠,北去时,俘虏的宋宫妻妾及宫女,再加上宗室、贵戚及教坊中的妇女,有几万人,他们像牧羊一般赶着我们北上。
在金军北返途中,女眷们随时都会遭到玷污,被践踏致死者,多达三千余人。
许多帝姬沦为金军将领的奴隶,被反复折磨,痛不欲生。
有三位公主不堪重负,被强暴致死,年仅16岁。
稍微年轻力壮的中原男人,在途中还要戴着镣铐充当劳力,帮忙推送金人从宋宫廷抢来的财宝,他们连“艮岳”的太湖石都要运走。
我们长途跋涉到金国上京,金国太庙外,人山人海,道路两旁旌旗招展,金兵列阵,金军向金太宗献俘虏。
赵佶和赵桓领头,男人走在前面,女人跟在后面,上千名宋廷皇室成员被押到太庙前。
金兵令下,所有俘虏,不分男女,全部脱掉上衣,犹豫不决的人,金兵上前强行扒掉,反抗者,血溅刀下,命丧当场。
金人将羊皮披在赵佶和赵桓身上,而后命他们像羊一样爬到太庙前,向金太祖的灵位叩拜。
拜完金太祖的灵位,赵佶和赵桓父子又被鞭赶到金太宗脚下,向金太宗磕头认罪。
这是金国特有的献俘仪式:牵羊礼!
拜完后,为讥讽赵佶和赵桓,金太宗分别给他们赐名“昏德公”和“重昏侯”。
赵佶和赵桓当即下跪谢恩,不敢有半分犹豫和半句怨言。
牵羊礼过后,女眷们还要行“抱见礼”。
我们被扒光身子,站在路上示众,金国的男人眼睛如狼,一个个虎视眈眈,凝神听鼓为令。
鼓声起,他们如虎狼狩猎一般扑向我们,实施集体强奸。
十几年过去,如今回想起来,场面依旧令人作呕。
面对金人的种种羞辱,两位南来的皇帝一声不吭,唯独皇后朱氏自杀以抗暴。
金太宗敬佩不已,封皇后朱氏为“靖康郡贞节夫人”。
“抱见礼”后,凌辱没有结束,很多女眷被卖到“浣衣院”,表面上是洗衣服的地方,实际上,公主嫔妃们就是在那个地方继续受辱。
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子,成为金酋的性奴,任他们随意糟蹋和掠娶。
北方的蛮子,酗酒成性,他们常在酒后聚众群奸;他们会在酒会上打赌,相约一同睡汉人女子,看哪个汉人女子先怀孕;为了阻止孩子出生,他们还会对怀孕的汉人女子施以杖刑,打到怀孕的女子双股见血,确定孩子流掉为止……
无数来自中原的女人,在金国制造的苦难和屈辱中呻吟,无数千娇百媚的南国佳丽,在金国被摧残至死。
金国不仅俘虏了大宋的皇帝,也俘虏了西夏的皇帝。
他们让西夏的皇帝和大宋皇帝脱光衣服,在金国众臣面前赤身裸体表演“肉搏”供大家取乐。
他们将西夏的皇子和宋朝皇子关在一起,给皇子们刀剑,让皇子们相互拼杀。
他们还让金国的士兵当着大宋皇帝和西夏皇帝的面,强奸从宋和西夏皇室掳来的公主和妃子……
在一次金军的庆功宴上,赵佶和宋廷掳来的妃嫔被迫陪酒,席间金人无论看上哪个女人,都可以直接拉到旁边的帐篷里,有的甚至连帐篷都不进,直接在酒席间就……
赵佶忍无可忍,指责金人不懂廉耻,结果被一个金人将领拽着领子当众拖出去,不久后,鼻青脸肿的赵佶又被拖回来,金兵按着他的脑袋,让他全程观看自己的妃嫔、儿女被凌辱。
四十八岁的我也不能幸免,在洗衣院中受尽了折磨和羞辱。
我想把这些记忆从脑海中抹去,那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受虐史。
可是,它像火钳烙在身上的印记,永远也消不去。
我被金兵俘虏去的第二年,南方传来消息,我儿子赵构在应天府登基,他们遥尊远在金国当俘虏的我为太后。
太后的桂冠没有给我带来半点福贵和尊荣,金人把我儿子自立为王的愤怒全部宣泄在我身上。
倒夜香、刷恭桶、洗衣服、接客……
在金国掖庭,脏活儿,累活儿,全是我的活儿。
他们通过肆意凌辱我,通过羞辱虐待一个老人,来报复我那个在南方称帝的儿子。
有人以命相搏、拼死反抗,有人不堪受辱自杀,有人忍辱偷生,也有人千方百计想逃跑。
有没有大宋的俘虏能平安离开金国?
有!在金国第三年,金国将从大宋俘虏来的秦桧放归。
秦桧南归后不久,从宋廷传来消息,宋廷要求与金议和,提出“南归南,北归北”。
或许是知晓自己南归无望,也是从那时起,赵佶开始了在金国寻欢作乐、生儿育女的生活,全然不顾其他人的死活。
十几年来,金兵和宋廷打了无数场仗。
金兵胜,他们庆功时羞辱我们;金兵败,他们愤怒之下尽情折磨我们。
我曾被折磨得不敢看自己水中的倒影,被折磨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不敢直视自己的容貌。
一根粗布带挽起一头灰蒙蒙的白发,几绺发丝凌乱垂在额前,额上和眼角爬满皱纹,眼神暗淡无光,皮肤粗糙暗黄,嘴唇干枯起皮。
我曾流着泪颤巍巍发问:水中那个晃动的倒影,是我吗?
穿着麻织的短裤短衫,夏天与蚊蝇为伍,冬天与寒风相抗。
摊开双手,手掌的硬茧裂开一条条缝,泥垢嵌入缝中,形成一道道黑色裂纹。
常年操劳,随着年纪的增长,我起身动作变得越来越艰难,脚步变得越来越沉重,脊背也渐渐佝偻。
小乔也和我一样,偶尔照面,我们彼此相视,默契一笑,笑中都透着无尽的苦涩。
在金国做了十五年脏活累活儿,我以为自己将要老死他乡,却迎来了可以南归的消息。
历经十五载,宋朝廷向金国撒了无数钱币,在万中换来空前绝后的“一”,我就是那个“一”。
被俘北去的一万多名女人中,金人同意放回一人,那个人就是被宋朝廷遥尊为太后的我。
直到看见协议签署的那一刻,我也不敢相信事情是真的。
那张纸太薄,太脆弱,手轻轻一撕,就毁了。
所以我高兴又不敢太高兴,生怕其中有变,依旧小心谨慎,提心吊胆。
迟易生变,夜长梦多,只有踏上南归的船,远离金国的魔爪我才放心。
因此,当我得知金国要放我南归时,第一时间想的是越早越好,越快越好。
和同样从宋宫掳来的姐妹诀别,我知道此次一离开,生离即死别,从此天各一方。
可是,面对这样的诀别,我没有难过,只有逃离的渴望,生离当苦,然而于我而言,这次的诀别是一种幸运。
我有幸离开,逃离地狱般的苦难,离开时,连背影也是令人艳羡的。
可是,有一个人,令我延迟出发的脚步,她就是与我关系最亲密、曾相约 “先贵者毋相忘” 的小乔。
她已经五十七岁,形容枯槁,心如死灰。
伺候赵佶十几年,她总共生了七个儿子。
她当初渴望依仗的几个儿子,四个在金国自戕,其余的三个在猪狗一般的环境中生儿育女,把自己终身为奴的命运延续给下一代。
我和小乔话别,两双布满老茧的手缠在一起,久久不舍得松开。
离别之际,她从怀中摸出自己积攒的积蓄,颤巍巍送到金国将军高举手中,诚心诚意地恳求道:“这有五十两黄金,薄物不足为礼,有劳将军费心,好好护送姐姐回江南。”
高举掂了掂手中荷包分量,笑着应下。
高举是金国安排护送我南归的将军,小乔此举,算是帮我做人情。
那五十两黄金,大抵是她晚年生活的唯一依靠,但她为了我,倾囊而出。
我眼眶一热,流着泪,张口欲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走到我身边,想要抱我,刚伸手,看了看我的穿着,又低头打量自己身上的衣服,觉得自己身上的衣服有些脏,又止步退回去。
我急忙迈步上前,紧紧抱住她。
“姐姐此次归去后,就是皇太后了,希望姐姐保重。妹妹永无还期,当死于此。” 接着,她又附到我耳边,悄声道,“姐姐回去后,贵为太后,母仪天下,若念及姊妹情分,能对官家施以影响,还望姐姐施恩,让朝廷帮助我儿脱离苦海。”
最后,她见我犹豫,又拉着我的衣袂说:“先贵者,毋相忘!”
她话语含蓄,语气却非常露骨,这时我才明白,她在提醒我,当初她帮我牵线,才让我有了这个现在当皇帝的儿子。
我抹了抹眼泪,冲她微微点头。
启程离开前,最后一个来见我的人是赵桓。
按理说,要求放俘虏回去,首要条件应该是让被俘的皇帝回去,这是一个国家的体面和尊严,即使只有一个俘虏可以回去,这个 “一” 也应该是他。
金国放归俘虏,为什么丢下赵桓不管,而是让我这个母亲回去享福?
是因为我的儿子赵构,赵桓同父异母的弟弟,取代赵桓当了皇帝。
原因他知道,我也清楚。
他这个法理上的正统皇帝回去,我儿子的皇位就坐不安了。
我离开时,他死死地抓住车轮,禁不住大放悲声:只要让我跟您回去,回去后住在太乙宫就可以了。
“太乙宫” 属于祠禄官,多用于安置犯了错误的官员,不需要到职理事,只是给一份俸禄而已。
赵桓的意思是,我回去后,只要有一碗饭吃就心满意足了,用不着担心我抢你儿子的皇位。
我相信他说的是真话,以他当下的处境,能够离开金国,能活得像个人,远比当皇帝重要。
我没有应声,赵桓便抓着车轮不让启程,我一时也无计可施,只能命人将他拉开。
马车起步离开,车声辚辚,我也半松了一口气。
我的马车后面,跟着赵佶的棺椁。
三年前,他突然暴毙,死因不明,尸首放在棺椁里,迟迟没有下葬。
路上,护送我的金人怨气很大,常常借故拖延行程。
我归心似箭,忧心如焚,担心时间长了生出变故,便向金使高举借了三千两黄金,答应南归后加倍偿还。
我用这三千两黄金犒赏众人,激励他们加速赶路。
他们拿到钱后,我这个“皇太后回銮” 才算正式启程。
南下的行程,第一段是陆路,陆路之后是水路。
走过当初被俘虏北上时的路段,每一程都有不堪回首。
曾经的王朝都城开封,如今宫宇颓圮,昔日繁华早已被荒烟蔓草取代。
一路上,我不断打听行进的路程,也命来接我的宋廷官员时刻向宋廷报告行程。
进入水道之后,我特意命人从菜谱中撤去鱼虾等水族菜品,以示敬畏。
一路行船南下,终于到淮河北岸,船却连续停了三天,没有按期渡淮。
金人不肯开船,他们向我逼债!
“堂堂一国太后,总不能区区六千两黄金都拿不出来吧?”
我被噎得说不出话。
我在启程时向高举借了三千两黄金,用于犒赏护送我的金方人员,答应南归后加倍偿还。
没曾想,到了淮河北岸,金方提出要先支付借款和利息,总共是六千两黄金,然后才肯放我渡淮。
我让前来迎接我的王次翁垫付这笔钱。
身为南宋的参知政事,又是奉迎两宫礼仪使的王次翁自然所赍甚厚,但他百般推脱,不肯垫付。
“你尽管照办就是了,皇家的库房里有的是钱,还在乎区区六千两金子吗?”
王次翁默不作声。
“我好歹也是当朝太后,我的话就是懿旨,你要公然抗旨吗?”
王次翁依旧默不作声。
事后,我总算从一些随从的口中探出一些缘由。
王次翁是秦桧的人,奉秦桧的命行事,若未经秦桧同意,他擅自垫付这笔钱,秦桧恐会怀疑他故意讨好我这个太后,一心侍二主,回去他的乌纱帽难保。
所以,他宁可得罪我,也不敢得罪秦桧。
事情僵持三天,我憋着一肚子气。
这个秦桧,等我回去,定饶不了他!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只是我没想到最后出来打破僵局的,竟是当初将我荐入皇室的武官李从约,现在他已成为江东转运副使。
知道事情原委,他很痛快地拿出六千两黄金,连本带利替我还清债务。
我终于顺利渡淮,至此,我总算能确定自己告别了十五年的屈辱和苦难。
船队进入淮扬运河,当初赵佶精心设计,劳民伤财修建艮岳,据说,艮岳上的“太湖石”便是从这条河上运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