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们一开学,秋天紧跟着脚来了。一场细雨刚过,盛夏的燥热就洗去三分。天,看上去远了,云,渐渐淡了,心境也不知不觉辽阔起来。
像往常一样,略略收拾完房间。瞄一眼外面的天,转身换上一件鹅黄底儿浅紫碎花短衫,配上那件常穿的耦合色丝织过膝裙,脖子上随意绕了一条单色丝巾,照照镜子,拢拢头发,出门,到世纪坛去看一个难得的画展。
展厅在世纪坛的二层,当时展出的是法国著名画家的画,我一般也只是在画册上看过他的个别画,印象不深。
展出已经两个月了,来参观的人实在不多,算上讲解员,若大的展厅也就十来个人。
其实乍一到展厅,大家都发现一个人很奇怪,我粗掠一眼,是一位中年男子,外貌平平常常,拉着个大大的长方形行李箱,咕噜咕噜地在展厅闪着光影的地板上单调地走着。我当时就很奇怪,这人像赶火车的,怎么还有闲心看画展呢。
讲解员是个60岁左右的大叔,老头儿装束,看起来亲切随意。他的讲解不是特别细致,也不激情浩荡,但几句娓娓的叙述就能一下子把人带入画中,顿时明白这些画的妙处。
人的第六感觉很奇妙,我专心致志跟着讲解员看画的时候,总感觉有人在暗中注视我。缓缓用余光看去,果然看见一个人正专注地看我,但又顾及着礼貌,显出若无其事的样子。
可就在我把目光望向他的那一瞬,立时呆住了,这个推着行李箱看画的人,怎么和一个人那么像,气质、神情、样貌,那么多年没见,难道就这样猝不及防地相遇在这里?
奇怪的是,经过那么多年的成长,而且很难想起那个远去的音容,看见相似的神情,怎么还像当初那么慌乱无措啊!
当我想找一个特别有利的位置细细打量他的时候,我发现,他已经觉察到我注意他了,他的神情不自在起来,就拉着箱子兀自走开了,装着专心致志地看画。
我确定,他,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根本不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一生中第一个打开我心扉的青年。
我动用平生全部的力量,欲把心思凝在美轮美奂的画作,可惜,只是徒劳,情思刹那间幻作一根草茎、一片轻羽,被骤然吹起的飓风扯向青春的岁月。
实在不记得是哪一天注意到他的,他非说我进入他眼里是大学开学那个特别的日子。我觉得他瞎扯,那天开学,注册,登记,找宿舍,铺排行李,谁有心思看人呐?
那是学校组织什么活动?真是忘记了。大操场上,千挑万选出的30个一溜儿玫瑰花似的姑娘组成花束队练走步,好像在接受什么检阅。我手持鲜花,站在这个骄傲的行列里,无意中看见他闪闪发光的眼睛。
下午课后,夕阳万里,男生们虎豹似的涌向足球场,也许是荷尔蒙的效应,他洒脱自得,汗流如雨,一群观战的女生在那里说笑,他把满是汗臭的球衣扔进我怀里,又投入一场酣战中。
晚自习结束,坐在图书馆前的草地上,明月皎洁,星河淡远,四月的清风送来周围刺梅的馨香,我陶醉他汩汩的才情,他清亮温和的眼睛长久地注视我!
那时,我们做着同样的梦
——关于文学,关于爱情,
也爱着同样的风景
……
他说,他一生最大的梦想就是流浪
……
青春迷茫中,各自南北,终于,终于,君向潇湘我向秦。
一别经年。
辗转,云中他寄锦书来,打开,只是一首歌:
有一趟列车叫岁月
它开得缓慢却从来不停歇
我搭上它和你告别
一走就走到了想你的今夜
我迎着异乡艳阳和风雪
心底有个地方和你重叠
只有孤独的面对这世界
才知道站在你身旁 愿望多强烈
……
多少年了,你穿越我心灵的旷野, 还像阳光穿透水晶那般迅捷。
为何多年之后,我才能懂得你萧索面容后的深情。
接下来,什么也没有,只有李健的那首歌一再地在耳畔萦绕:
……
如今我们已天各一方
生活得像周围人一样
眼前人给我最信任的依赖
但愿你被温柔对待
……
正独自出神,听见那咕噜声由远而近,在我身后停了片刻,倏然向讲解员而去。那人跟讲解员礼貌地告了别,冲着依然站在画前的我略一点头,转身斯文地向展厅门口走去。
听着那咕噜声渐行渐远,我忽然想起,莫非,相似的外貌,相似的气质,年轻时也会爱相似的人?莫非他看见我的瞬间,也想起了年轻时一黛青山,一抹微云,一池春水,一个秀色天然的姑娘?也许他多年的怀想遇到偶然的机缘,竟能汇聚成古老的月光穿透荆棘的丛林!
两小时后,我们出了世纪坛的大门。走在宽阔的林荫道上,午后的阳光依旧被繁密的树叶筛下清凉的浓荫,两位大妈推着婴儿车休闲地散步,几个儿童欢快地前追后逐,两个情侣拼命地跑向一辆公交车。
我下意识地甩甩头发,与好友走向地铁站。一辆干净豪华地车厢呼啸而来,我们走进去,车门缓缓合上,把一切都抛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