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并不可怕，它让我看清自己。

                                                           （一）

       六月六日，二十一点。背完讲义上的最后一个字，我把头深深的仰在椅背上，明天高考……好吧，我终究没有躲过这一劫，既然“灾难”来了，就安之。我穿好衣服，准备下楼溜达一会儿，让本就平静的心再冷静一下。

       七年前，我是小学里最优秀的学生，一年级当选班长，三年级当选校主持人，四年级当选大队长，五年级时为学校获得了自建校以来最大的荣誉，因为我在市里频频参加演讲比赛，乐园小学也逐渐被人熟知，这所几乎隐姓埋名，生源寥寥无几，马上就要关门的学校，竟因我的存在起死回生了。我没有夸大，这是我十几年的人生进展到现在最辉煌的时候了。也许当我的人生进展到几十年时，它依旧是最耀眼的。哦，还可能进展不了那么久。后来我择校上了最好的初中，好好学习，默默无闻。再后来我考上全国第九的高中，默默无闻，只求平安。

       我从高中开始讨厌上学，至少当我面对每周五次考试的现实时，我确实萌生了这种情感。身边是一群群的学习机器，还是运行良好，程序优良，运行个八百年也不老化的那种机器。下课看书，体育课看书，吃饭看书，甚至在卫生间也捧着《高中必背64篇》。我讨厌他们，认为他们玷污了我存活在世上的时间。我恨不得现在就参加工作，或者休学创业。珍惜生命，远离机器。

       我在一棵一棵的槐树下走着，这条走了十八年的街道在这个晚上显得格外冷清，店铺一家一家的关上了，和我每天放学回来的场景一模一样。沥青路上少有的几辆车也是敞着篷、放着动感音乐，以供年轻人寻求刺激的跑车。我回过头看着走过的路，十八棵槐树，我从小学想到高中，从出生想到死亡。

       “啊！”身后一辆卡马斯闪着大灯呼啸着飞驰过来，“嗷呲！！”一阵剧烈的头疼，那一刻我的脑袋像被撕裂了一样，一阵天旋地转之后，我靠着一棵槐树闭上眼睛，准备歇一会儿。

       “嗷…”我拄着自己的脑袋站起来，“十点啦！我去！回家会被臭骂一顿不说，明天还怎么答题了！！”我顾不上头疼，飞奔回家。

                                                           （二）

        “之行！之行！唉呀，都这么大了还懒床。快起来，我把裙子给你熨好了，高跟鞋也给你打完油了，一会儿呀漂漂亮亮的去面试，我和你爸还指着你呢。”我没有完全醒来，妈妈的话却让我在战栗中惊醒。

       “妈，什么面试啊，你糊涂了吧，你姑娘我还没高考呢，快快快，九点就开考了。”

       “神经病，你睡糊涂了吧，昨晚回家你就一句话不说，栽到床上就睡觉，简历在桌子上，别忘了带啊。”

       “妈，我昨晚几点到的家？”

       “就说你睡糊涂了，还高考，自己快十点了才回来都能忘！”

       我打了一个哆嗦，快十点？我十点的时候还在槐树下呀，莫非……我拿起桌子上的简历：叶之行，女，23岁，清远大学本科毕业生。下面一张是面试通知：请面试市场营销的应聘者于2022年6月7日9：00到华辉大厦18层参加面试。

       我脸颊发热，简历上的字像针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拖着抖动的双腿来到镜子面前，如果镜子里的人不再是我，我不知道自己是否会昏死过去。谢天谢地，好在我还是我。这一刻我的恐惧全消，竟还生出窃喜。越过高考和令我惶恐的大学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如今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成功了。

       走出卧室吃早饭，妈妈说：“上了班就不能像高中那样浑浑噩噩了，高考考到清远那所破学校，我和你爸就没批评你什么，这次面试过不去，你就自己过吧。”

       “哎呀，知道了，妈。”

       “我说什么你都不耐烦，你要是把握住高考，考个好大学，现在也不至于到处找工作。多少人赢在高考上，也有人像你这样，还有人呐天生命薄，咱们这趟街上有个小姑娘和你一边大，也不知道是谁家的，考试前一天晚上竟在散步时被卡马斯撞死了。唉，真是个苦命的孩子。”

       我没有告诉妈妈，那，也许是我。

                                                             （三）

        我踩着高跟鞋站在众多应聘者的中间，华辉集团是国内有名的大上市公司，在众多出色的应聘者中，我不仅学历不突出，姿色也是甘拜下风。看着一个个浓妆艳抹，穿超短裙和12厘米高跟鞋的女孩子们，和那些戴着瓶底眼镜，穿正装的机器们，我不知道该站在哪一边，我不属于她们中的任何，所以我站在大厅的中央，不伦不类。

       “下一位！”我跟随着助理来到面试的房间，考官有五个人，有两个是老外。“Bonjour!”喔，标准的法语，幸亏初中时选修过法语，让我现在没有那么尴尬。“Bonjour,Mademoiselle.”“Asseyez-vous!”那个法国女人显然为我流利的法语感到惊讶，不过她应该不知道我只会这一句，幸亏接下来的面试是中文，否则我会露馅的。

       “你应该刚刚毕业，有任何市场营销的经验吗？”好吧，我被难住了，我没有任何准备，我并不知道五年后的自己会选择市场营销。

       “没有，出于兴趣。”我回答了一个令自己都觉得说过不去的借口，感觉自己不被他们轰出去就是万幸了。

       “哦？这么回答这个问题，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说说看，挺有意思。”

       我的回答竟然让他觉得有趣，这个看起来三十多岁成熟帅气的男考官确实和那些久经沙场的人力资源老女人不一样。“那您是出于什么做这个行业呢？”我的语气竟不像是来应聘的。

       “哈哈哈！”一串爽朗的笑声。“我和你一样，兴趣啊。所以我问问你。”

       “高中时我的世界充满了叛逆，觉得那些机器又傻又笨，我立志绝不能和他们一样，觉得市场营销的人都是职场高手，精明能干，还神气。哦，机器是我的同学，我一直这么叫他们。”我顿时觉得小学时培养的演讲天赋派上了用场。这句瞎编的话我很满意，嗯，对机器的描述倒是真的。

       “噢！你很真诚嘛！哈哈哈！”又是一串爽朗的笑声。随后他们又问了我一些关于工作的事，我都一一进行了瞎编。他最后问：“你有梦想吗？关于什么的都行。”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问得这样唐突，这个问题我回避了好多年，小学时填“我的梦想”，我写“我要挣好多好多钱。”初中时填“我的理想”，我写“我要当中国最年轻的CEO。”高三时填“我的志向”，我写“我要平安健康。”想来可笑，从高中以来我一直回避这个问题，我以为离开学校就没人再会问你这么无聊的问题，男考官的话竟让我无言以对。“没关系，我就是随便问问，谢谢你，回家等通知。”我被刚才的问题怔住了，竟没有说谢谢，也没有和他们握手，只是径直向门外走去。

                                                            （四）

       回家等待通知的那几天，我一直在思考两个问题：我为什么会来到现在？我的梦想还在吗？第一个问题我显然想不明白，这太惊悚。至于第二个问题，我也想不明白，因为不想想。

       第三天，我接到了男考官的电话，“恭喜你，叶之行。我是华辉的应聘考官，恭喜你被市场营销部门录取，你应该还记得我，我叫颜安。”我当然记得他，从我进屋看见他的那一刻我就觉得他有些不一样，也许是因为他帅气并且阳光，还因为一种感觉，我说不清楚。

       六月十一日，我正式来到十五层的市场营销部门，和办公室里那群漂亮的小姑娘象征性的打完招呼，我走到靠近落地窗的位置坐下，窗外车水马龙，没有卡马斯的街道令我安心。这时一个梳高马尾的女人走过来，把一摞文件扔在我的桌子上，“把这些文件录成表格，明早交给我。”她显然是这个部门的主管，冷冷的语气，像个机器。可是我并不会怎么把它们录成表格，我起身问了一个邻隔间的女孩子，“没时间。”她头也没抬。我被泼了一头冷水，高中时问机器作业，机器们还能告诉我呢，好吧，自己来，应该总比无聊的作业有意思。

       第一天我加班到深夜，总算把这些表格完成。从座位上起来，我竟栽倒在地上，眼前是一片漆黑，感觉血往上涌。持续了大概一分钟，我从地上爬起，踉跄的走向电梯。

       “Hi！之行。第一天就这么累。”是颜安。“你不是也一样吗。”我苦笑道。“我送你回家吧，太晚了。”之后的几天，那个女主管每天都会给我留很多工作，我几乎每天都深夜回家，当然都是颜安送我，我和他成了很好的朋友。

       “喂，如果我说我没有上过清远大学，也没有经历从2015年6月7日到2020年六月六日的任何一天，你信吗？”“我信我信。你说什么我都信。”这么长时间，我第一次对别人说起这件事，我只说给了颜安，因为我觉得他和别人不一样，可是他的反应令我有些失望。我没有再说话，只是和他肩并肩在海边走着。难得公司给部分经常加班的员工放了假。

       “我刚才开玩笑呢，你说怎么回事？”颜安打破了僵局。

       我对颜安讲述了那件惊悚离奇的事情，我一口气说完，以为他会捧腹大笑，他竟像是在听一个穿越故事一样淡定，“你在来到这个时间之前有任何梦想吗？”

       第二次被他问到这个问题，我知道我无法再躲避，“小学初中时自己是个学霸，觉得自己的前途一片光明。高中时怎么努力也考不到班级的前几名，我开始自暴自弃，厌恶那些比我学习好的人，我称他们为机器。其实，我何尝不想和他们一样成为机器，至少机器们不为学习发愁。我有过梦想，很简单，很庞大，很不切实际，我想成为领袖，想成为精英。在我成为学渣的时候我就不敢想它了，觉得自己不配。”

       颜安低着头，没有看我，也没有答复，我索性把我积攒的话都说完，说个畅快。“越过高考和大学我很高兴，我知道我终于不用学习了，终于不会有考试了，终于不用看学年大榜哭了，终于离开机器了。在我应聘上这个职位的时候，我觉得整个世界都是美好的。可是在这一个月来，我突然发现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被人指使得像个奴隶，我每天累到像一个傻子，周围的漂亮女孩子都把我当空气，我知道我在和她们竞争上升的空间。可我，并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想回去……”

                                                            （五）

       生活还是要继续，我每天像一个小丑一样蜷缩在自己的隔间里。不，还不如小丑，至少我没让别人笑过，也没获得过掌声。多少次我听见背后那群女孩子窃窃私语：“新来的那个丫头是个傻子吧，那么多工作竟白白替咱们做了。”“听说是清远的，怪不得呢，还不漂亮，还不上进，这种人永远都在裁员名单里。”再后来的某一次我只是去了一趟卫生间，快打完的的表格就变成了空白，我来到主管办公室想找她解释，我张开嘴，一句话也说不出，喉咙像是被一大团苏菲鲜奶油堵住了，我想起小时候面对全国的评委做即兴演讲，我是怎么了，我是个正常的“哑人”，“对不起。”我慌乱的退出房间，“真是个疯子。”我的同事说。

       我想过反抗，甚至是打一架，可我不能，因为她们说的是真的。我很迷茫，像我高中看见学年大榜一样，可我没有哭，廉价的睫毛膏会花了我的脸。

       『14:21  之行，晚上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在无休止的空调声和汽笛声中我收到了颜安的短信。其实我并不想去，自从上次和他说完自己的事，他没有任何反应之后我就不打算再理他了，可是我说过，他给我一种不一样的感觉，我还是答应了他。

       十九点，天空还是明亮的，蓝得像一段浸了墨汁的绸子，随时都能滴出蓝墨水来。颜安把带我到湖边，“想回去吗？”

       “你能帮我呀！真是开玩笑！”我开始大哭甚号啕，“我受够啦！同学嘲笑，同事嘲笑，连你也不理解我，你们都是恶人，恶人！！！”

       “之行！你冷静一下。我完全理解你。十年前我和你现在的状态一样，可是在事情发生之后我选择的反思和镇静，而不是抱怨和放弃。相信我。”颜安的话是那样真诚，我停止了哭泣，“把手放在脸上，闭上眼睛，想你在2017年的最后一个晚上，一辆卡马斯，一棵槐树，好，你摸到了凉凉的东西，那是你的灵魂，把它从你的身体离开，睁开眼吧。”

       我的身体变得飘轻，像是水雾堆起来的，我把水雾做成的胳膊伸到颜安面前晃了晃，颜安没有反应，我知道他已经看不到我，可我现在该去哪呢？

       我拖着水雾在路边走着，世界是灰色的，是安静的，我的眼睛沾满了雾水，什么都看不清。后来我发现我竟踏在了云上，前方是一扇白色的巨门。

       “有人吗？”我的声音很轻，却在这里产生了巨大的回响，我打了一个哆嗦，抖下去些许水滴。

       “您好，请在这稍等。”门开了，穿着白色衣服的工作人员把我领了进去。“小姑娘，年纪轻轻怎么就死了呢？”坐在我旁边的老头问我。什么？我死了？我难道是在天堂吗？“年轻人做事太鲁莽，为情自杀，为钱自杀，还有为成绩自杀。唉……”老头说完就被领走了，去参加生前调查。我瞄了一眼身边的姑娘，她握着自己的左手腕，灰色的鲜血“滴答滴答”。

                                                             （六）

      “下一位！”这是在叫我。我走过去坐在工作人员的面前。

       “叫什么？”

       “叶之行。”

       “多大了？”

       我不知道该说多少岁，按理来说，我的生命止于十八岁，开始于二十三岁，又止于二十三岁。“二十三岁。”我准备试一下。

       工作人员在电脑上开始查找我的生前简历，他们是根据简历安排死后楼层的，分为地上和地下。

       “叶之行，1999年出生，就读于乐园小学，连续五年获得优秀少年奖。好孩子呀。”工作人员将我的简历读出了声。“十一岁就读于圣榆中学……十五岁就读于第七中学……咦？不对啊，你的简历从十八岁到二十二岁是空白的。”我摇摇头，表示我也不清楚。“跟我来一下。”他把我带到了一个房间，和房间里的那个人说明情况后就走了。

        “请坐吧。很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到2022年，为什么又跑到天堂来了，是吧？”

       “你是谁？这一切是不是你捣的鬼！”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是害怕也是愤怒。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因为你厌恶2017年的自己，所以我就把你调到2022年喽。我们最看不惯没有梦想，浑浑噩噩混日子的人了，那些人活着还不如去死。”

       “你没有权利决定他们的死活！”

       “我当然没有权利。我只是给那些在当下不好好生活的人机会，让他们到未来看一看，有太多人回到这里住下，也有人要求回去。”我仿佛明白了什么。

        “人们将生命中的错误聚集到一起，创造出一个恶魔，叫命运。显然你被恶魔吓住了，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该干什么了。你在十六岁的时候说想上班，逃离学习。我满足了你，让你感受一下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人在世上是有多艰难。不是社会太狡猾，是你太柔弱了。回去吧，让自己变得强大起来，别因任何人的任何一句话改变了你的初心。桌子上有一杯水，想回去就喝掉，不想回去，就给你在这里安排位置。”

       我将水杯拿起一饮而尽，我开始头疼，脑海里放映着过往的一切。“第二十九届青少年演讲大赛获得第一名的是，叶之行！”；“之行啊，咱们学校多亏了你。”；“之行！考上啦！考上啦！”；“叶之行，你怎么回事？真是给咱班拉后腿。”；“不能高考最好了，考了也是白考。”；“你们是一群机器！机器！”；“我要成为最年轻的CEO！”；“做梦去吧！”

       “之行！之行！都这么大了还懒床。快点啊，今天高三开学第一天。”

       “好的妈妈。”我一股脑爬起来。

       “这孩子，变了一个人似的。”

       “老师好。”“机…呃不，嘉欣早上好，沛沛早上好。”

       我又回到了十八岁，追忆着十八年，决心习练成十八般武艺，去驰骋时代的江湖，年轻的心荡涤亘古尘埃，如执念之蝉。“实淡泊而寡欲兮，独怡乐而长吟。声皦皦而弥厉兮，似贞士之介心。”语文课本的这句话触动着我，青春无甚可怕，仗剑可走天涯。回首青春年华，必是青春无悔，奋斗不空！

                                                             (七)

       “叶董，今晚在华辉旗下的酒店有一个宴会，您要不要去参加。”

       “华辉？好的，备车。”

       晚八点我来到华辉酒店的宴会厅，这里汇集了来自全国乃至世界出色的CEO。

       “您好先生，您是华辉的CEO吧。我是念真集团的CEO,我姓叶，很高兴认识您。”

       “您好，很高兴认识您。您为什么可以取得今天这样的成绩呢？很抱歉，这个问题我问了好多出色的企业家，可是他们的回答并不令我满意。”

       “那您是因为什么呢？我和您一样。”

       “哈哈哈！”一串爽朗的笑声，“和我一样？说说看，挺有意思。”

       “因为一切都是成长的选择，因为青春还在，因为生命不负有梦人，因为你是颜安。”

                                                                                                          作者：刘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