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埃里克又一次失眠,但即便如此,他也不想把身体从床上挪开。
他盯着天花板看了许久,终于下定决心。年迈的人奋力把身躯从床上撑起,伴随木板床不堪重负的扭曲声音,双脚重重踏在床边的拖鞋上。
窗户紧闭着,窗帘紧拉着,遮蔽外面的世界,让屋内沉寂在黑暗之中。男人在黑暗中坐着,沉重地呼出凛冬的寒气。
终于自梦醒的迷茫中醒来,埃里克手摸索着伸向窗沿,拉开阻挡的破布,苍白的世界展现在他眼前。
下雪了。
上午。
“嘎吱——嘎吱——”
踩踏老旧的木楼梯往下走,发出刺耳声音的同时也有隐隐的摇晃感,但维修什么的,待在自己家多年的老人基本都会在字典里抹去这词。
一周前三楼的房间被炸出了大洞,刺骨寒风穿堂而入,仅有的暖炉完全挡不住冰冷。费力清除瓦砾拿木板补上破洞之后,埃里克考虑着要不要搬到地下室来睡,沾满灰尘怎么也比被轰成肉渣要强的多。
“咳咳……”
打开的柜门放出扑面的尘埃,迷入眼眸呛人鼻息。咳嗽的埃里克将左手举到脸前挥动,接着用衣袖蹭了蹭发酸的眼睛。一番折腾才适应的男人举起提灯,让光明照亮漆黑的储物间。杂物堆积得很多,这也是平时不好好打理的结果。抱怨无人倾听,埃里克将提灯保持着悬于头顶,默默地开始挖掘自己堆砌的山脉。
杂物山逐渐解体,取出的杂物被无情抛开,只把有用的留在一起。金属零件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回响,毛绒物则沉默地降落,唯一的结果就是杂物逐渐铺满了地板。“呼……”干完这一切的埃里克稍微喘了口气,虽然变得更乱了,不过自己好歹有些收获。几听不知啥时埋起来的罐头,之后可以吃一段时间,还有这个——
他把装满药物的瓶子拿到提灯前,借着灯光阅读着贴在壁上的说明。安眠药,没开封,也还没过期。
不是失眠吗,最近用这个正好。
午后。
手里照片已经很旧了,开始隐隐泛黄,但女孩的微笑依旧光鲜亮丽不曾失色。穿戴整齐的埃里克擦拭了一下相框,郑重其事地把它在柜台上摆好位置,然后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下台阶,埃里克一脚踩入地上铺盖的雪层中,左右轻微晃动。雪只初下,还未堆积得很深,让埃里克很庆幸自己决定尽早出门。
缓缓穿过庭院,埃里克在一处新立的墓碑前停驻,“我出门了。”虽然没人回应,他还是自觉地喊了一声,再继续往前走。
“轰隆隆……”“砰!”“砰!”
机车行驶的声音,接着便是多重的爆炸。即使相隔很远,空荡的大街也足以将声音传递过来。当然这也影响不了现在的埃里克,他简单分辨了声音的位置,然后调整方向继续行进。要说目的地和家隔着的距离也确实很长,但埃里克不急,对无事可做的他来说时间有的是。
天空阴沉,雪花飘落,偶有寒风呼啸而过,穿行在散乱的断壁残垣之间。街上几乎不见半个人影。即使枪炮与爆炸声不停,回荡的声音也只是将独行的人衬托得更加孤寂。
寒冷催促男人加快脚步,最终他停在了一栋保存颇为完好的住宅前。“威廉?”他抬手敲了敲门,高声朝里面喊道。
“……”
回答他的只有风吹拂树叶的声音。他接着喊了好几次,结果都没有回应。应该是出去找其他人了,埃里克这么想着,开始后悔自己没带纸条和笔,毕竟这些东西已经很少用到了。
他准备放弃了,回身想要离开。门后却忽然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大门迅速转向一旁。“午安,埃里克。”那是个年轻却稍显粗鲁的声音。
“午安,威廉。”埃里克倒是很高兴看到对方的出现。威廉的迅速扫视埃里克,从上到下,最后停留在他手上握着的药瓶。“你有什么事吗?”威廉眨了眨眼,旋即不动声色地提问。
“看我找到的什么?”埃里克把药瓶举起来用力一晃,“我知道你父亲的毛病,几年前就有了,我想这些可以帮助你父亲睡个好觉。”
“嗯,额,”威廉眼珠转了转,“嘿,埃里克,我得谢谢你的好意。但你看看,已经下雪了……”
“是啊,这可会是个不容易的冬天,不过别放弃。你知道,前几天政府军已经打下了市中心……”
“嘿,嘿!”威廉好不容易打断了埃里克喋喋不休的絮叨,“我想说,我不需要这玩意好吗!”
“……额?”
“我是说……你知道的,要冬天了,我不知道我们的食物能不能撑下去,所以我们拿不出和你换的东西,哪怕是为了药。”
“不,威廉,这是……”埃里克意识到对方要表达什么,但他的解释并没法说完。威廉以一句生硬的“再见”结束了话题,门以之前打开时一样的速度被迅速关上,引起的震动甚至抖落了些许屋檐上的积雪。
埃里克直视紧闭的门扉,什么都不做地在门前站了很久。等到他想离开的时候,他弯下腰把药放在了门前,转身,慢慢地沿着来时的道路往回走去。
傍晚。
当埃里克终于能在他二楼的沙发椅上坐下泡茶时,暮色已至。风雪仍未停,远方的山边隐约能透过云层看到零丁红色的余烬。
在过去的晴天,夕阳余晖总是能洒落在家里的木桌上,铺开点点金斑,让喝入口的茶水也能有别样的温暖。万里无云的日子没有变少,品尝这种感觉却似乎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窗外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声,老男人皱眉,把手伸到桌下习惯性摆着消遣读物的位置,不料一无所获。埃里克诧异,随即回想起自己不久前已经把书籍也拿去当燃料了。
无事可做的他只好把目光转向窗外,寻找声音的来源。此时天空还未完全阴暗,埃里克很快找到了他的目标。隔着一条街,毗邻十字路口的头间房子边上,桑森一家的庭院。沉默着挥动铲子的老桑森和在旁伏低身子哭泣的夫人,看样子已完成一半,正在进行铺覆泥土的环节。会是谁呢?小亨利?还是他们憨厚的老伙计夏尔?
桑森家成员的名字飞速在埃里克脑海里过了一遍。曾经他们是友善的邻居,他还记得带着孙女和小亨利一起出去时他买的气球,参加派对时老桑森最能引人发笑的笑话包袱。过往的美好从久远的断层中被抓了上来,埃里克抓住扶手撑起身体,想走过去安慰悲伤的邻居,和他们逐个拥抱,悼念逝去的人,祈求上帝予他们安眠。
但最后,这些想法都没有付诸实施。男人所做的只有叹息,然后重新把身子埋入沙发中,看着老桑森的工作结束。
雪还在下,桑森夫人哭声仍断断续续传来,老桑森填上最后一铲土,便驻着铲子站在墓边。白雪落在他们疲惫的身子上,落在新坟的土堆上,落在残破的屋檐上。就在黑暗要吞没他们时,老桑森终于走近了他的夫人。他俩拥抱在一起,抱了很长时间,然后互相搀扶,步入自己的居所。
目睹发生的一切,埃里克的视线回转,扫视着偌大的老宅。广阔的空间唯他一人。房子里静悄悄,所有一切沉没于夜,哪怕苍蝇和老鼠好像也不见踪影。没错,什么也没有,埃里克确认了这一事实。他低头,瓷器相触的轻响,接着男人在黑暗中举杯。
“咕……噗……”
茶凉了。
“玎珰!”
瓷器被粗暴地放回桌上,埃里克往后倒下,整个身子靠住椅背。他望向对面的墙壁,那里曾挂着巨大的家族壁画,不过已经被他拆下来了。现在只是一面墙壁,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
远方又传来了炮火的轰鸣声,夹杂连续的枪声,战士的呐喊声。是革命军的突围还是政府军的反攻,又会有哪栋建筑被轰炸,又会有哪个街区被血洗呢,所有问题都与他无关,他累了。
埃里克沉重地呼出凛冬的寒气,他不想再费劲挪动身体去往卧室了,就在沙发上将就着也不错。男人双手合十交叉在胸前,闭上了眼睛。
该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