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前有块狭长的空地,原先的植被多年没有经营,荒芜了,又被开垦,架起几棵丝瓜,种了一畦韭菜。这时节正垂着三五条手腕粗的丝瓜,韭菜经了雨水,也份外茁壮。这景致让我想起家乡,想起童年时候流连的园子,而那树、那草,那弥散在空气里的田野的味道,也至今在心里发酵,任岁月堆积,流连不去。
庄户人家,除了每人的一份田地来种庄稼,都还有一块余地,可以随意地种点什么,称为自留地,我们更习惯叫它园子。我家的园子在村北面,和我家隔着两排院子。它的北面就是公路,只有南面是一户人家的后墙,东边遮了半个院子,所以还显得敞亮。
既然有了份定的用地种庄稼,那么这些园子就大多用来种蔬菜之类。比如几架黄瓜,几篷豆角,比如番瓜、南瓜。而我记得我们家的园子里并没有种过蔬菜,这是不是和园子距家远又近路有关呢?我从没有计较过,也就不得而知。而园子留给我的印象,是和我家的老院一样,清晰而深刻。
园子近于四四方方,一亩多地的样子。四周长了几棵枣树。这几棵枣树是蛮值得我骄傲的了,因为就我们村来说,没有几棵像我家园子里那么粗大的枣树。这几棵枣树有半抱粗细,三四个人那么高。北面,就在路沿上一棵,西面三四棵,南面还有几棵,只有小腿粗细,也就不足道了。
枣的品种算来很多,但那时候,我知道的也只有小枣和零枣。
小枣顾名思义,个子小罢了,零枣就很难领会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叫它零枣,它个子比较大,肉质疏松,汁水不多,味道也不如小枣酸甜适口。
我家园子里的几棵都是小枣。
这枣树也不知道生了多少年了,树皮的样子丑丑的,像犁得一道道的干裂的土地。整个冬天是见不得一点生机的,只等春天来了,那细的枝条上,才慢慢攒出了一簇簇嫩绿的叶芽。
夏天,指甲盖大小的叶子在晴空丽日里闪着亮,一枚枚青青的枣子掩映在叶子里,绽得满树都是。浓密叶子的枣树底下树阴也是浓浓的,却不敢歇在里面,因为这时候就开始有了扫家子毛。
扫家子毛,它的学名叫什么我现在也不知道。这种毛虫肥肥的,有蚕的样子,又小很多,却比一般的毛毛虫大。身上都覆了一层绿毛,绿毛丛里有生着一些黑毛,如果皮肤碰了就会又痒又疼,红肿起一块。没什么好办法,就掐一瓣蒜,在红肿处涂一涂,或者切一片贴上,是有一点效果的,也还得五七天红肿才能褪下去,还有隐隐的痒痛,不要管它,再三五天也就没事了。
然而即使不到树底下,一阵风过来,也会把那虫子的毛吹来粘到身上,照例疼痒难当,照例自己拿着蒜瓣疗伤。村里的孩子,天热了都光着膀子,晒得黑黑的,夏天和秋天谁跑得了被扫到呢?还是光着膀子跑。
夏天的夜里,和同伴约好了,一起到园子里来摸蝉蛹。手电筒是奢侈品,大多就借着细微的星光,一棵树一棵树排着摸。掌心摩擦着粗糙的树干,手指碰到凉凉肉肉一团,就是一只蝉蛹了。一晚上多了摸十几只,少了三五只,捧回家,扔进咸菜缸里。攒够了,捞出来洗净,在油里一煎,褐黄的颜色,外酥里嫩,咸香盈颊。
俗语说,七月十五半红、八月十五满红。七月十五,那枣子真的就红了半边脸。把那红的一半咬下来,味道就和青的一半不一样,甜甜的,是成熟的味道了。
又一个月,八月十五到了。这时节地里的玉米砍倒了,花生也刨了,是深深浓浓秋天的味道了,那树上的枣子也活脱脱一张张的关公脸。熟得透的,红里面晕着紫,紫里面洇着黑,和树下一双双黑汪汪的眼睛对峙着,在结结实实地诱惑你。
拿来撑蚊帐用的竹竿,人先爬到树上去,再把竹竿递上去,捡着稠稠密密的地方一杆杆地捋。枣子和竹竿碰撞的触感一波波传来,先是掌心,整条胳膊,然后在心里荡漾开来,就咧着嘴笑了。
枣子连同叶子唰唰地落下来,砸在树下人的斗笠上,噼噼啪啪像下着雹子。左手拽着篮子,右手一把把划拉,看到了一颗个头极大的,通体已经紫透了,就塞进嘴里,细细地嚼着。
枣子收回去,小孩子悉心地把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伤痕的拣出来。洗净了,搁到干净的罐头瓶子里,上面预留一点空闲,倒进去一两白酒,盖上盖子,和匀了泥封严了口搁置起来。一直等到过年,拿出来,枣子已经在瓶子里胀得满满的了。起去了泥封,拧开盖子,酒香四溢。倒进碗里,枣子饱胀饱胀的,咬破了皮,酒香和果香就纠缠在一起了。
剩下的枣子,破了相的蒸馒头时一起蒸吃了,其他的摊在笸箩里晒起来,入冬就可以吃到掰开来粘连着丝,褐黄的果肉,像在油里浸过一样香甜的干枣了。
枣熟的时节最怕下大雨,雨凉,把熟透的枣子一激,枣子就炸了。有一年就是这样,就要收枣了,却下了一夜的雨。惦念着放心不下,只听着窗外的风声和着雨声朦胧了一夜。早早起来,风停了,雨也住了,急急跑到园子里,枣子叶子零落了一地,树上摘下一颗来,也都挣裂了一条缝儿。
园子里没有种过瓜菜,但种过绿豆、豇豆之类。记得那一年秋上,母亲喊我去看看园子里的绿豆、豇豆有没有黑了荚的。我挽着篮子兜了半圈,也摘了几把,就听到豆秧里咕咕的鸡叫,顺手拣了块石子捏在手里。吆喝一声,一只扎煞着黄白羽毛的老母鸡踱出来,一甩手,不想中了,老母鸡扑楞楞囚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
当时傻了眼,心里又不服气:谁叫你偷吃我家的豆子呢?拎进篮子里回家了。
终究胆怯,见了母亲,只说在我们家园子里躺着一只死鸡。母亲歪头瞅了瞅,“是冬子家的,快给人家送去”。缓了缓神,慢慢踅着送过去了。
傍晚时候,冬子一跑一颠的进来,拉我到他家去玩,还要一起吃鸡。心里打了几回鼓,怯怯地去了。
那只老母鸡浑身的毛已经用开水秃过,光溜溜地歪在盆子里。
“是给人打的”!冬子妈拎给我看,老母鸡惨白的太阳穴上乌青的一块。
那年秋天,我给冬子送去满满的一篮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