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ai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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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ir

Candy

想想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地下城市桑古奈姆的空气中好像永远都弥漫着某种令人感觉到呼吸困难的味道,像是蛆虫才会喜欢的那种味道,在一天又一天重复着被压迫和反压迫的生活里,优一郎早已认不清那味道究竟是来自于城市那些阴暗潮湿的角落、成群结队横行霸道的吸血鬼、吸血鬼分配给他们的发霉面包和饭菜、还是那些披着人皮却有颗腐烂的心的人类孩子,总之这里有着无数令他怀恨在心的人事物,这个世界对于幸存下来的人们未免太不温柔,美好和繁华在那个圣诞节毁灭得过于彻底,优一郎甚至还未摆脱所谓“恶魔之子”的阴影,童年就一点也不剩地全部埋葬在了地上那些塌败的废墟和地下阴冷的空气里。越是稀少的东西就越是珍贵,以前他从未想过,抬头就能见到的天空——那片剔透明净的蓝色,原来是这么难能可贵的东西。

于是他整日里闷闷不乐,除却保护和鼓励孩子们的时间、咒骂吸血鬼的时间以及研究打败吸血鬼的方法的时间,其余时候都板着一张脸,以昭示对这个世界满腔的愤懑和抵触,仿佛已经被阴暗的地下城市同化,变成了这沉闷空气中的一部分。

所以有对比才有突出。跟他同岁关系还算不错的同伴百夜米迦尔有着和名字相符的天使性格,优一郎疑惑过这样的人是否曾经处于比这绝望得多的境地才会如此坚强而无畏,他甚至发自内心地觉得只要是那家伙待的地方,都会有光和热的身影,可惜在这方面优一郎是个绝缘体,对于这位神明的眷顾他毅然表示了不屑,优一郎并不领米迦尔的情。

因此百夜孤儿院的孩子们的日常之一,便是看着米迦尔追在优一郎身后连声喊着:

“呐呐,小优——”

优一郎往往会头也不回:“不要跟着我。”

米迦尔往往会笑眯眯地继续:“呐呐呐呐呐呐呐,小优——”

“你烦死了!”

“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小优——”

优一郎往往贯彻充耳不闻的原则。

这样的情况之下,有时候米迦尔是拿着不知从哪里得来的与平日里不同的新鲜食物,坚持要把一部分分给优一郎,然而对此优一郎的反应永远是皱皱眉头,伸手接下食物转手就递给别的孩子。

“不吃点好的会长不高的哦。”米迦尔在习惯这种情境之后有一次笑着如此评价道。

“那也不用你管。”

“怪不得我们每次打架你都输。”

“别说得好像是你吃了那些东西的功劳一样,你不也一样也没吃吗。”

米迦尔眼睛微微睁圆地惊讶了一下,随即露出了跟平日里不大相像的笑容,有点像无奈也有点像欣慰,他低头小心翼翼从口袋中取出了什么东西,然后刻意将其攥在拳中,好像那是发着光的物体,不掩得更密致些光芒就会泄露似的:“今天,想着要让小优开心,给你带了一样特别的东西——”

在优一郎用于注视的目光变得热切后他才缓缓打开了手掌。确实是会发光的东西没错……优一郎面无表情,只是呆呆地看着那个鼓鼓的、圆圆的、外表用于包装的锡纸反射着斑斓的光的东西,他苍白的嘴唇有些颤抖。

是糖果啊。他喃喃。

在认知里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什么啊,米迦尔当他是还留恋着这种东西的小孩子吗?开玩笑,他明明已经是个大人了诶!大人大人,要照顾好真正的小孩子的大人,要打倒吸血鬼的大人,不是大人怎么打败吸血鬼!

但是还是想哭,真没出息。

“谢谢。”他没有拒绝而是接下了糖,一直到把糖捏在手里端详了许久,接着才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然后,转身走回去把它塞在了不远处乐津津地围观的百夜茜的手里。

“……小优?”米迦尔在身后叫了他一声。

“是我送给小茜的,因为你把糖给我了嘛,所有权和使用权都在我手里,所以不准抱怨。”优一郎揉了揉泛红的眼睛,走到米迦尔身边拉了他一把,“发什么呆,都这个点了,还不赶紧收拾收拾睡觉。”

这就是优一郎在一个偶然中记起来的事——在那个看起来只有八岁光景的女孩给了他一颗糖果的时候。回忆鲜活得好像是昨天才发生的事,这让他感到惊讶。

在由闯入人类聚集的街区的吸血鬼引起的骚乱还未完全平息的时候,时年十四岁的百夜优一郎把从吸血鬼手下救下来的一个小姑娘带到她的母亲身边。那个女孩因为受惊哭哭啼啼地扑进了母亲的怀中,妇人为了安慰失而复得的女儿,从包里掏出了一把糖果塞给女孩,看起来她似乎常常为了女儿备着零食。这让优一郎不自觉想起了自己的母亲,虽然他对她的回忆少之又少,然而那样的感情——比如连他自己都想嗤笑的对她的爱和愧疚——却是切实存在的东西。他挠了挠头发,拍拍有些凌乱的外套便想就此离开,却被一只小小的手拉住了衣角。扭头所见的景象是那个扎着两根马尾辫的小姑娘,她抓着一颗糖果,使劲踮起脚要送到他面前。

“不知道名字的哥哥,谢谢你救了我……这个给你。”没有刻意去擦的眼泪还凝结在眼角,沾湿了下眼睑。优一郎帮她把眼泪抹去,蹲下身让两人的视线齐平,他认真地直视着她的双眼,锐利的视线好像要从那无辜的瞳孔里面剜出什么东西来,片刻后他才抬手颤巍巍地收下了糖果。

“谢谢。”终于放弃了愚蠢的行为,他垂下头说道,神色中夹杂着些许痛苦和纠结,“你让我想起一个人,他是第一个给我这种东西的人——那个家伙,他……”

“……哥哥?他怎么了?”

“抱歉……没什么。”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连忙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只是突然,觉得挺想念他什么的……”

“那,就去找他呀!呐,再给你一颗糖,这样你们就都有了!”

“不了……不用了。”他显得有些残忍地回绝了小姑娘的好意,拍拍她的头表示情求她的谅解,旋即起身深呼吸了一口气缓解情绪,迈开步子独自前往自己该待的地方。

我已经再也找不到他了。

“人死不能复生……”他用催眠一样的语调对着空气轻轻吟叹,像过去两年每一次感觉到心如刀绞时所做的那样。随后他把糖果揣在上衣的兜里,在回去的路上又回想了一遍当时的事。后来——那个夜晚——究竟是怎么度过的呢?

黑暗中两颗跃动的心,过快的心跳声出卖了彼此。

实际上优一郎和米迦尔是盖着同一条被子睡觉的,面对着面呼吸相闻。每个夜晚都是一样的冷,为了彼此能更暖和些他们都会靠在一起入睡。这天晚上优一郎依旧裹紧了被褥,眼睛却是大睁着望向近在咫尺的米迦尔,光线欠缺的情况下他只能模糊地辨清对方也睁着眼睛这个事实。抽着鼻子蠕动身体把单薄的被单抱得更紧的时候,他想起了什么似的,便小声沙哑地询问道:“米迦,你能再靠近一点吗……?”

米迦尔闻言凑上前来,两张脸的距离到了近乎马上相触的地步,优一郎好像要把眼睛蹬裂一样,借助那淡薄到几乎不存在的光,他专注地凝视着米迦尔的双瞳,澄澈而明丽,那是渗进黑暗之中的、天空一样的蓝色。

原来天空还在啊。他想。

比糖纸更加绚丽的颜色。

寒冷被心里的暖潮隔绝在外,他很难得地在庆幸,至少在有些人们的身边他还能像这样真实地感觉到欣悦。可优一郎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就听见米迦尔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像夜里歌唱的鸟撕开荒芜的宁静,他说:

“——我在小优眼里看见了自己哦。”

“……啊。”优一郎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可能米迦尔只是单纯地表达一种亲昵吧,微微一愣后他回过神来,看着那片蓝色镜面中隐隐倒映出的自己轻声道:“我也是……”

思维都不在同一条线上嘛。优一郎此时把手插在口袋里,有点想笑。

那颗糖果被他遗忘在口袋里,明明就在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他也没有任何兴趣品尝或欣赏。几天后在他还没有来得及换下那件外套的时候,他参加了一个葬礼。

其实也不算参加,只是在墓地附近的一颗树下举目眺望。

他从红莲一个部下那里提前听说了有关这场葬礼的事。死去的那个人同样也是红莲的部下,是在战场上与吸血鬼搏斗的时候被杀死的,这是为数不多能够寻回尸体并且能够辨认出身份的死者,所以军部才稍微认真地为其准备了葬礼。

地点是帝鬼军的公墓,红莲和几个有点眼熟的跟他比较要好的同伴也在场。优一郎没有去打扰红莲,他自己一言不发地站在大树下,而红莲一言不发地站在墓前,优一郎很清楚同伴死去的那种感受,不过即使如此他还是无法完全理解现在的红莲在想什么,他只觉得那个男人的双目有些空洞,像集满清水却毫无波澜的湖。

葬礼按照程序按部就班地进行,黑压压的天空好似在为这个世界又多了一个死者而默哀一般。过境的风拍在裸露的皮肤上激起刺骨的凉意,优一郎倚靠在树身上安静地听着风声,隐隐还听到了夹在其中尖利而破碎的恸哭声。

是一个满脸泪水的小女孩,在周身众人的安慰之下依旧嘶吼着“爸爸”一边放声大哭,从棺材抬进土坑里一直哭到棺材被完全掩埋至看不见,从现场人还算不少哭到墓地四下冷冷清清,声音也随之越来越微弱。

最后那块墓碑前只剩下三个人了。有个像是她的母亲的女人愁容满面地拍着小女孩的背,红莲则还是站在原地动也不动,连眼睛都不怎么眨,但其中也毫无慵懒之意,只显出一种类似形影相吊的寂寥。树下的优一郎在发现哭泣的女孩后全程有点纠结地在口袋里不断摩挲着那颗糖果,他觉得它也许能派上点用场,又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多管闲事。

就当是几天前的另一个小姑娘代我转赠的好意吧。人差不多走光后他悄无声息地走到小姑娘的身边蹲下,在她母亲有些诧异的眼神中他学着以前的米迦尔把糖果攥在拳头之中,在刻意缓慢地打开手掌的时候,他切身体会到了这个动作如变魔术一样的魅力——糖果在手心中绽放光芒,女孩停止了哭泣。他很自然顺畅地将糖果塞在女孩的手里,而后努力使劲地挤出了一个不很完整的笑容,想要借此给小女孩一些有用的安慰。他开口用颤抖的声音告诉她:“人死不能复生,我们所能做的只有节哀顺变,然后再用一世去缅怀他。现在你最应该做的事是好好地活下去——你很爱爸爸的吧?所以不要让他在去到天堂后还为你担心。”

声音发抖是因为心虚——居然说这种话,明明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的人。他有点想嘲讽自己。

“会去……天堂……真的吗……爸爸他……?”女孩抽抽搭搭地语不成句。

“会啊,”他继续回答道,“还会变成星星,在天上看着你。”

好像不管是谁,到了一定的年纪对那些哄骗还未懂事的孩子的话都会感觉信手拈来。

“那,那——他也会看着我变成像他一样勇敢的军人吗?!”

距他仅几步之遙的一濑红莲侧过头来,意味不明地望了他一眼,优一郎在不经意间对上了他的目光,只是又立刻离开移至小女孩的身上。

“会啊……一定会的。”他摸摸女孩的头。

“我该称赞你做得不错还是像刚才的夫人那样委婉地痛斥你害人不浅呢。”在那位即使是站在丈夫的坟前也能忍住不掉泪的妻子用饱含哀怨的眼神无声地指责了一番优一郎,接着抱起女儿走远后,红莲态度不瘟不火地如此说道,不像是询问,倒像是感慨。

“遵循自己的想法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有什么不好。”优一郎还没从那个眼神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如此回答道,话脱离嘴唇他才后知后觉地开始疑惑自己话中所指究竟是女孩的决意还是自己的作为。

“遵循自己的想法——然后活成别人的样子?最后变成这里的另一座墓碑?”

这话里指的又是谁——优一郎惊讶地抬起头,他想直接开口问问红莲,然而那个男人甩头便留下他一个人独自离开了。

……也许当时应该收下那个女孩的另一颗糖果才对。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些什么,只看着风中红莲挺拔的背影没来由地想道。

两年后的某一天,一个废弃的旧杂货店里,百夜优一郎看着不知是哭还是笑的百夜米迦尔,也是这么想的。他们都长大了,吵起架来却还像小时候那样,只不过这次厚颜无耻死缠烂打的是他,对此无可奈何的是米迦尔。

有颗糖果的话……会比较好说话一点吧。虽然是没办法吃啦。彼时优一郎摸着颈侧传来些许刺痛感刺痛的两个小洞暗自慨叹。

所以大概人生就是这么一个过程吧,得到糖果或者失去糖果,给予糖果或者接受糖果。

百夜优一郎从不吃那些糖果。

然而他泪流满面地接受了神明给予他的原先短暂地得到过和长久地失去过的糖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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