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凤九以为,较自己之绝情,东华帝君从无不及;某种程度上,帝君于她的绝情更甚。
当日若非她以死入结界相随,这尊神死志凿凿,不仅结界内绝了后路,结界外亦然。
所谓绝了结界外的后路,即:除却碧海苍灵与半心琉璃戒,东华帝君不曾留下任何与“白凤九”沾边的东西。
重霖的意思是:“当初帝后走得彻底,帝君深觉多留是祸,余下的无非他老人家万万年收存的玩意儿,虽不全是为了您寻来,却也生生世世属于您。单论情系于您一人的,大约便是这枚戒指罢。”
凤九听后便再不问了。
她其实想找一找当初在阿兰若之梦中过女儿节时给帝君买的那几样。可自己把碧海苍灵的石宫翻了个底朝天,连最显眼的狐狸面具亦未寻着。相反,她倒是从重霖往返大小箱中瞧见大婚的晶紫喜服。凤九对着那熟悉的花案与纹路沉默良久,想起宫外久败不开的佛铃树,终于小心又竭力地拥住那喜袍。
知太晨宫那边亦无踪,一段时间内凤九便抛了此念。后来,当苏醒的帝君持了狡黠的眼听她问起悉数物件,凤九得到一个戏谑的笑,被尊神揉进赤裸的怀中:“自然是在的。那样珍贵的东西,本君自要惜之重之。”
“那到底在什么地方啊?帝君,我想再看看嘛,就看一眼。”
尊神眸色稍黯,卷着凤九鬓边的情丝,嘶声道:“既是惜重,若轻易被你讨去,本君岂非自己打自己的脸?”
“那……谈个条件?”
对方不容她还价了。
而具体那些小物件放至何处,真真假假,便是她献身个几日几夜,尊神也闭口不谈。总之,她的献身不大划算。
彼时的凤九仍沉浸在“老神仙一根筋掰不顺”的埋怨中,不会考虑二人重逢之“凶险”。一旁凑热闹的小狐狸崽还火上浇油,指着宫门外冷冷的荒地,兴冲冲道:“会不会父君把它们埋起来了?我听阿离舅舅说,即便是神仙,对于珍藏的事物也愿入土常存。九九,不如我们把门前这片地也垦了?”
当晚凤九将白滚滚的三块核桃糕锐减为半块,以积食为代价啃完剩下的六块半。
至于其他俗物,似什么以书信解情思,她觉得帝君不是这样矫情的尊神。无法口头交付的事,到了他那里便索性不开口,换个可以口口相托的神仙。如二人千年纠葛与误会,至今人家也没当面理顺,大约觉得至现在的地步,究竟谁欠谁、谁还谁,早就说不清。
后院添置的器具,小如护栏、假山、池塘,大如亭台、小楼、游廊,凤九视它们为公有物,不会多计较。如今她重新在假山后的果林植了一里枇杷,悠悠然待丰收日;唯一麻烦的是荷塘,因塘底劈的狭道引灵泉水,这水植也就作罢,权且让光秃秃的塘再秃个百十年。她倒托成玉觅了各色芙蕖,撒惠种至新泥。不论何时,汲水而生。
日后紫衣尊神听了,还怨她小看自家夫君那几库子新奇宝贝,小小芙蕖何足道哉。
诚然,凤九有意将后路之说放一放。她想得明白,夫与妻总该一进一退,她这正经八百的夫君不留些值惦念的,自己作为他正经八百的妻总可以留罢。
不提碧海苍灵经她手翻新栽种的遍野山林与菜地,凤九参考滚滚的话,忽想效仿那位隐世桃林情趣高雅的小叔父,仿他——酿酒。
折颜见她行步匆匆,又个把年岁不至桃林,以为似儿时般偷酒偷桃薅桃枝。
凤九即在他眼皮底薅下小臂粗的枝,身侧粉嫩的花瓣翩然。
“猜对了最后:借你这一叉,来日请小叔喝酒!”
老凤凰还未反应过来,为何撅了他的枝,请的却是真真?
不过,他和真真谁分谁啊,闲得计较。
凤九拿了桃枝,取三小坛子桃花,又将自各荒淘来的碎花叶分出同等的分量,均成整整的三大坛。
滚滚不知他娘亲厨艺了得外酿酒亦佳,缠着问什么酒。
凤九神神秘秘道:“九九独门:四时花酿。”
春桃、夏荷、秋叶、冬梅,此乃四时。附以无忧花汁,是为花酿。
偶尔忆起这段,她觉得“四时”这名不够独,总令她串至梵音谷的四季果。而梵音谷在她这里,是个同无妄海一般的伤心地。
滚滚的思路则岔很远。他是觉得,都是寻常花种,哪里独门?
凤九弹他脑门:“既是寻常,怎不见旁人酿?莫小看寻常物。”
她盛了水,坛口泥封,继上回因太晨宫变故打断她挖土坑处,与滚滚一同埋下。
捧一抔土,凤九悄悄抬头,望着无花无果的佛铃,指隙簌簌倾泻尘粒。
她想,若世间佛铃尚存,定是加入酒中的。
土灰钻进戒指与指肉贴合的地方,丝丝拉拉,弄得凤九不怎自在。她想取下戒指擦拭内壁,不料细软的指腹方压着凉凉的戒面,只觉原本夹粒处清清爽爽,再转了转风羽外环,琉璃戒似沾华光。
日头打落迷人眼,她一闭又一睁,再凝视戒指,表面又变似磨砂一般。
凤九晃着狐狸脑袋,感叹道:约是被晒晕了。
滚滚忽然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何取‘四时’?因四时一轮转,岁岁年年,酒酿常新?”
她回神,边露出甜甜的笑,边拿未着土的手背蹭一蹭小狐狸崽的花脸:“嗯,滚滚这样理解便好。”
只不过,四时一轮转,岁岁年年,愿与君长相伴。
若有无忧,即愿四时无忧。
佛铃如见君。
“这是娘亲给咱们一家三口酿的酒,待你父君醒了方可揭封。记住,若是哪个违了这约,要重重罚的。”
银狐狸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提及饮酒,凤九眼珠流转,又道:“嗯,滚滚尚小不能饮,娘亲酒量浅,大约到时候,三坛子都便宜了你父君。”——不过,帝君是喜小酌的。
滚滚掸了掸脏兮兮的衣摆,发觉越掸越脏,遂念起新学的净衣咒,晃神间又是崭新的天青罗衫。
仍猫在地的凤九听他说:“那既然是留给父君的,九九准备了酒,滚滚准备什么呢?”
红狐狸牵过她的银狐狸崽,拢了拢他侧散开的角:“滚滚不必准备,父君不会在……”在乎,唔,那自己的酒也没了意义,“若要准备,不若想想见了父君说些什么。”
凤九想,作为顶顶有担当的小仙童,这场与爹爹的正式谋面便算作礼物。
滚滚想了想:“大约……向父君请教佛经?”
凤九道:“他一定很开心。”
滚滚道:“……问他会否半夜给九九盖被子?会否做饭?怎样分糕?会否做陀螺、小木马?”
凤九一愣。其实这是百年前的执念,依照滚滚的年岁早不玩陀螺木马,有一柄木剑甚至配剑倒重要。
她愣怔于,小小的孩子如此记挂她这个不省心的娘亲与一根筋的爹爹。
凤九柔柔地说:“慢慢问,这样多的问题,他要答一会子的。”
滚滚又说:“待我再大一些,若父君回来,能否请他……教滚滚剑术?”
凤九:“你父君是天底下最厉害的神仙,剑术自也是最厉害的。嗯,必须请他!”
她轻轻揽着孩子,那手同上面的戒指陷入柔软的衣料,隐去忽悠的光。凤九轻他,还有什么想说的,时间长得很,仔细想、慢慢想。
于是,仔细慢慢思考的小狐狸崽眨了眨眼,目色变得格外坚定。
凤九听他有些害羞地说:“还有就是……告诉他,滚滚这些年好想他,连着娘亲那份一起想他。”
4.
青缇仙者告诉她,芬陀利池的冰封已解,白莲近日疯了似地开花结莲心,连蔓根枯死的菩提往生也增了长势,初期只涉水岸旁的湿台,昨夜他却见那亭案前一扇月亮门的两颗石柱子上密密匝匝攀着几株,远远看去仿佛被青绿的网遮了泰半。
较一十三天连连喜兆,碧海苍灵恢复极慢,至今华泽难化,那灵泉破开个十里分二三里,倒是圆子里新种的蔓荆子同不少五彩椒的根茎打了死结,清理起来委实费一番功夫。
灵泉没来由生了许多鱼,想是从冰封中逃离出来。滚滚喜欢捏着驭气的法诀,旋在没了冰盖的活水上,小脚淘气地撩水花。鱼群多是绕着他乱蹿,却不论小狐狸崽怎的勾弄水面,那鱼儿就是潜在脚底,绝难像上一回似地蹦至冰盖上寻死。
然凤九从中发现个规律。滚滚撩不动鱼,却每待她走进那活水附近的浮冰,小狐狸崽甚至无需布什么陷阱,三三两两的鱼便转性一般冲上冰层,没一会在她身前咽了气。
这种时候,她尤觉得对不起那尊神,恐他醒后发现自家的鱼全做了糖醋味进了两只狐狸崽的肚。哦,有时进如小燕等一概林林总总的狐朋狗友的肚,也进如三殿下、成玉小仙、司命星君的肚。
于是乎,为了碧海苍灵众生,凤九想,是时候带滚滚去太晨宫住一阵子了。
“当真?可以去父君的寝宫玩一玩?”
凤九偷瞄小狐狸崽难掩的喜色,深觉这般模样才似个正当年岁的小仙童。
滚滚乃是少帝,身份之尊贵,本也衬那一十三天。虽然嚼舌的仙者盛传,他那个顶顶厉害的尊神爹爹“应劫”有数百年,可见莲池同花草的复苏,认定其羽化难归的神仙又把卡在嗓眼的八卦咽回肚子,偶尔遇了探望前天孙今太子阿离小殿下的少帝,还记挂恭维一二,露些狗腿的笑。
笑话,即便这小娃娃非少帝,凭他有个做青丘女君的娘,有个为天后的姑姥,便是在这九重天上横着走,各宫的仙鹅小厮也不敢把他身形掰正了。
凤九不难看出,除却天宫有阿离那般年岁相当的小辈朋友,滚滚是不怎乐意去各宫各殿串门的。从这点上,她确信母子连心,自家的崽也看不惯天族人端架子的作派。要说昔日最板正的神仙乃东华帝君,然他身非天族,且形象较史籍记载有差。新晋的小仙官如幼时不谙世事的凤九一般,对那传说中的耿介尊神心向往之,而在历经百八劫难后,年轻的帝后早摸准那人为老不尊之本性,甚替各仙官不值:各位仙友,趁早绝了以帝君做榜样剔净六根之念,害人害己啊!
滚滚倒不似自己想入非非。他只觉得,天宫弯弯绕的作派委实是累,他在一旁瞧一眼,都要酸掉了牙。凤九便骄傲道,这六合八荒万万年才出了青丘一个民风淳朴又一心向善的仙乡,我等青丘子民必为之所傲。
那时滚滚支肘磕着石宫正殿的圆桌,眉眼淡若远山,老神在在叹息一声。
凤九因他做派怔了一会,平静百十载的心忽便像挨了倒勾子,狠狠地跳动起来。
何时开始,幼时容相还带了她神韵的小仙童变得十成十像他父君?
滚滚唤的三声“九九”助她回了魂。
“什么?芬陀利池的白莲?”
滚滚道:“青缇叔叔曾言,那芬陀利池白莲均是人心所化。我想起神仙之行事,甚是好奇:既有人心化的白莲,会否别的莲池里也有天上仙者的一颗心?”
倘若是百年前的凤九,被这般询问怕是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待同帝君搏了天命历了万难,对昔日曾好奇的白莲心有一番见解。
凤九道:“滚滚知不知,取下莲心,那心中莲子是极苦的?”
滚滚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莲子味苦,便是人心之杂,滋味不堪。神仙也是一样,你即觉得他们勾心斗角,想必在池子里是有着一席之地。”
这般胡说八道、一家之言,凤九话毕,暗叹自己有了出息。未来便是站在那紫衣尊神前,听她原封不动地胡诌个把时辰,必也能做到脸不红心不跳。唔,怪那人没脸没皮,勾带她近墨者黑。
然沾沾自喜的小凤未料儿子话锋一转:“哦……那如果青丘子民也有颗莲心,好比九九你,既然民风淳朴,那莲心所化莲子会否便不苦,兴许甜丝丝呢?”
凤九呛一口水。
“九九,世上有甜甜的莲心嘛?”
这个,自然是没有的。后来凤九想,倘若她一心当真盛了莲台,所产莲子定苦不堪言。
尝过情爱,情根深种,恨难厮守。即便掺杂着青丘与亲友之美好回忆,纵观她小四万年狐生,所悟所感却然……味如黄连,苦不堪言。
她及时打住这翩然神思。渺落战后弹指一挥间,她守着尊神那棺,守着他的碧海苍灵,守着他深爱的自己,只觉归期将近,不该再感到苦。
滚滚那句“九九掩饰得好”,她不想遂了其意。
那日最后,银狐狸崽没来由问:“那父君会在哪个莲池里有心呢?父君是顶顶厉害的神仙,莲心必然与众不同罢。”
扑哧。凤九笑出声。
“数你会想。不过呀,你父君这一颗心,怕是这六合八荒无一莲池敢盛。”毕竟,那尊神守九住心,专注一趣,何况坐天地共主的位子,岂敢渡其心?
至于心是什么样子,她注视着指畔的琉璃戒,目色柔和。
如那戒面纹样:你父君心上,盛着一尾凤羽呀。
彩蛋:
青缇仙者替重霖来碧海苍灵接人。临走时,凤九与他聊了些琐事,白滚滚得闲拉着娘亲的手,忽然见琉璃戒不大对劲。
娘亲朝青提仙者笑得开心,滚滚注视着戒面,似乎较初时更亮,色泽红得艳人。
于是他好奇地摸了摸,指尖方触了一触,便觉酥酥麻麻,像是扎到。
唔,有点烫。九九没有感觉吗?
再抚摸时,那戒却不再反应,白滚滚忽觉原滚烫的触面酝出几股凉意,贴得他好舒服。
然九九与青缇仙者愈聊愈欢,不待回神,他又被戒面扎到。
三人去了灵泉,仙者在岸畔等他二人辞别。九九在那透透的棺前趴下,隔着冰勾了勾他父君的脸廓。
滚滚惊讶地发现,方才犯神经的戒指蓦地平静下来。这回戒面的温度有些烫,却不让他觉得痛。
滚滚和他父君简短地到了别,等九九和仙者攀谈时,分外明智地换了只手牵他的小娘亲。
日后滚滚知道那戒指的来历,结合多次犯浑抽筋之经验,遂了悟他父君的心是何模样。
未完
忘记发到这边……这回多更一点。
莲花莲心什么的都是胡诌,看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