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筑梦倒因果,人间难为红尘客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秦归日望着书案上墨迹未干的画卷,喃喃低吟。画卷横陈,一端以一方青玉异兽镇纸压卷,笔意阑珊,一派萧索。斜阳坠枝头,落叶飘零,山色昏沉;车败马疲,匍匐于虬结老树下;凉亭中人形单影只,独对黑白残局。虽施施然暖光遍布,却常常笔枯顿折,暗藏肃杀。那沉落之日,半已没入阴影,红彤彤似酒醉,尤被一苍鹭飞掠、张嘴欲吞之。恰好,花窗外夕阳斜入,将金粉之光抹上画卷,更显触目。
秦归日怅然若失,环顾四周,这里似熟非熟,似曾相识。紫砚里积墨丰润,黑亮似点漆;狼毫笔静静搁在青花玉笔架山上,笔尖墨色润泽;案头远处置着一白玉香插,莲芯内一支纤细线香紫烟袅袅,已燃去一半有余,室内暗香浮动,缭绕不绝。
窗台上卧着一只青铜瑞兽,憨态可掬,不大不小,恰好能让秦归日将胳膊支在它背脊之上,观望花窗外景。外边一弯月形水塘,背侧立一方洞眼密布、上宽下窄的太湖石,通透灵秀;旁植红枫数株,杂以青竹错落;塘中水鸭嬉戏,涟漪层层。枫叶火红,青竹犹翠,复映夕阳,分外美丽。此处分明从未涉足啊!她叹道,可为何总有安心之感?虽然刚才案头上的凄然秋景图,令她颇为黯然,但静谧的气氛和安神的秘香,却甚对她气味。
只是,此间究竟为何人所居?此画想必也是主人所绘之,墨香氤氲,显然刚刚完成,怎会不告而别?想至此,秦归日不禁哑然失笑:既是主人,何来不告而别?她倒是闯入的异客,不期而至。
一阵轻风徐来,挟一枚红枫飘入窗棂,落在秦归日扶着青铜瑞兽的手背上,她拈起枫叶,透过夕阳细看着它的叶脉走向,陷入沉思……忽然,一曲古琴所奏《阳关三叠》悠悠传入室内,琴声婉转清幽,却又似独行深山,遥望金乌西坠,孤雁南飞,心中不禁莫名凄惶。秦归日不由转身向门口走去,步入院中。
却见月牙池后枫、竹林内,一位素衫中年男子盘腿端坐于绯红描金云纹软垫上,双眼微闭,沉肩坠肘,膝上横着一把老杉木大漆蕉叶古琴,双手抚七弦,岑岑之音自他指尖破空而出。他聚精会神,似乎并未察觉秦归日的靠近,亦或他早已料到她会过来。
“枫,你又奏这曲子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飘来,闻听此音,秦归日心下“咯噔”一下,这声音怎么如此熟悉?不知为何,她立即躲入枫竹之后,似乎感觉如此出现太过突兀,弄得彼此尴尬。
秦归日刚闪身,那女子便从弯曲花径处转来。她身穿一袭绯红色长裙,正如她身侧的枫叶般灿烂,更衬得她肤白胜雪;乌黑油亮的长发编成麻花辫,由一根素银长发簪盘成松髻,垂坠于脑后,别有一番风韵。她手捏一串剪了一半的红纸枫叶,步履轻盈,缓步行至枫树下,眯起眼睛似在对照着真实的枫叶……秦归日看清楚了,这个女子正是她几个月前刚去世的母亲!
秦归日不由心跳如鼓,微微喘息。“这如何可能?!”她再次巡视四周,并无异样。可是,母亲分明已过世,而且临走时早已形容枯槁!眼前的红衣女子,像极了那张老照片里的样子!那是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可这男子又是谁?秦归日这次回来与素未谋面的姑母叔父们对簿公堂时才得知:陪伴她整个童年的“父亲”秦翕并非亲生。印象里,她也从没见过此人。母亲怎会跟他在一起?难道他就是……
秦归日抚住心口,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猜测。这无疑是在梦中……可这一切都那么逼真,至此为止没有一个疑点。自己究竟是何时入梦的呢?她竟毫无头绪。一个梦术师,竟然分不清梦境与现实,真是有辱“知梦堂”之名!那么,这又是谁的梦境?绝不可能是母亲的。身死神灭,一个已化为灰烬回归大地的人,即使有残留元神,也不可能存在很久,更无力构造如此鲜明的梦域!秦归日渐渐冷静,开始仔细观察。若非母亲之梦,便是那抚琴男子之梦。
红衣女子折下一片枫叶,嘴角微微上翘,微皱的眉头也舒展了,她将红枫托于掌心,徐徐行至男子身边坐下,一会儿望望他,一会儿看看手掌上的枫叶,沉默不语。
“逢君,你刚有了身孕,天气又将凉,怎还不注意暖护身子!又裸着胳膊和腿脚。”男子搁下古琴,起身将垫子挪给女子,又解下身上长衣,为她披上,“快进屋里去吧!”
“每次你弹这首曲子,便是要离开。你是不是又要走了?”她又蹙眉,轻声问道。这句话,她似乎憋了很久,明明不想说,却还是忍不住出口了。
“逢君,你……真心如明镜。”他握住她的手,低声叹道,“我也是——身不由己!等我终成大业之时,便回来与你长相厮守,如何?”
女子闻言,眼泪扑簌簌落下,抚着微微隆起的腹部哽咽道:“此话从遇你之日便有了!成大业之日,何日?又是何大业竟令你不得安生如斯!”她满眼伤心泪,满腹委屈。
“我说过,此为我毕生所求,哪怕舍我之身,都必须实现!你既为我所爱,当知我心意。”男子站起身,仰头望着西沉落日,沉吟道,调门虽不高,语气却坚决。
“是了,你连自身都能舍,何况我和这腹中的孩子?!”她颤声道。
“你莫要如此……我已安排好一切,不会让你们母女受委屈。”他缓和语气,走向前,从怀里摸出一个水蓝色丝质香袋,要替她挂于颈上,她却推开他的手,使得那香袋坠落于地面,袋口松开,里面一颗珠子骨碌碌在泥地草丛中滚了几圈,居然停在秦归日面前的枫树下,一缕夕阳余晖恰好照在它身上,折射出绚丽的虹彩。秦归日看清了,这分明是那颗历史悠久的异色梨形古董珍珠——The lost!
“当君怀归日,是妾断肠时!”李逢君悲吟出李白的诗句,怆然转身离去,手里的红纸枫叶与折下的真枫叶一并飘落在地,只留男子独对残阳,若有所思。
秦归日目睹此情此景,也不禁一阵心痛,刚才母亲吟诵的诗句,在她脑海里反复震荡——当君怀归日,归日!原来自己的名字,竟是如此来的!归日既断肠,此男子回归他原本的生活和事业,便是母亲的伤心日。那么,难道这人才是她的……
秦归日疑惑不解,她又看了看地上那颗硕大的黑白双色古董珍珠,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脖颈,那个神秘老头“封唐”送给她一模一样的珍珠不见了!她大惊失色,眼前的景物忽然有些变形,挡在她身前的枫树向一边歪曲,将她猝不及防地暴露。男子径直走到她面前,俯身拾起珍珠,直视着秦归日,道:“现在,你明白我是谁了吧?”
“父亲……你不是封唐吗?怎么能是我的父亲?”秦归日喃喃道,往事一幕幕闪过——母亲偶尔的闪烁其辞,送她去学钢琴后密会的神秘男子,那张母亲视为珍宝的荡秋千照片和相框背后干枯的枫叶……无不指向面前的男子!
唐枫托起她的手,将珍珠放于她的掌心,“不错,我正是你父亲。”
“父……亲?”虽然看了方才一幕,秦归日心里已有答案,但亲耳听到这男子所言,她还是觉得难以接受。
“我知道你很困惑,但这是真的。”唐枫缓缓道,“我等你很久了。放心吧!我已经重叠了时间,你们不会受半小时的施术限定,元神不会有滞留梦境、回不去的危险;直到我回归‘上维世界’。”他注视着她,微微一笑,他的脸如秋日枯叶,瞬间皱缩成老头模样,正是那前几月在“夕拾”养老院里去世的“封唐”。
“真的是你!可是,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母亲她——”秦归日向母亲离开的方向望去,一脸恍惚。
“那个,只是幻影,是过去时空投射到这个时空的影子。”他看了看她手里的珍珠,“是它,封存了你母亲的影像,打开了过去的时空。这颗‘迷失’珍珠正是‘因果链’上代表‘过去’的宝石。”
“这……真是天方夜谭啊!”秦归日惊讶万分,直盯着珍珠,它的黑白色分界处愈加模糊,越发愈加神秘,“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你是我父亲,你是‘迷失’的主人,你指引我来这里……这究竟是谁的梦境?梦术师都是主动进入他人之梦,一般不会被别人牵着鼻子走,除非——”
“除非是同道中人,且术法高出一筹。”他笑了,面容又恢复到中年模样,“皮相虽然只是表象,但衰朽的样子还是有碍观瞻,可能我在这个维度空间待久了,也受了你们的影响。”
“什么?!你究竟是谁?”秦归日满脑各种猜测纷纷,却又相互矛盾,和这颗珍珠的名字一样——迷失了。
“之前,我来你梦中见过你。刚才我就说过,皮相只是表象,对于我们来说,要改变很容易……事到如今,我也不隐瞒了。这里是‘影界’,是我创造出来的梦域。你一定很奇怪,我已经死了,为何还能做梦吧?”他侧身摘下一枚枫叶,一松手,这枚半红半黄悠悠然飘落;一眨眼,却又重新回到树枝上,望着秦归日惊异的眼睛,他接着道:“大道循环,身死而神不灭,这就是‘上维世界’。知梦堂从何而来,你知道吗?”
秦归日点点头,眼前的一切太奇异,她快跟不上了,“师傅曾经说过,知梦堂很久以前,由三个方外高人共同创建,三人平起平坐,不分主次,什么事都一起探讨一起解决。不过,终究天不假时日,纷纷仙逝,所传之人并不能完全领会,所得梦术也残缺不全,人心分离,自然不可能再如从前,开始在传人中遴选堂主。”
“这是那老庄头告诉你的?果真是他的风格,讲得像‘此间世界’的神话传说一般。”他朗声笑道,“我还真有些想念他了!虽说他是个老顽固!不过,看来他对你还不错,竟想把堂主之位传于你!不对,一定是他窥探天机了!”
“难道,师傅他——”秦归日脊背上一阵发凉,这些说法,的确跟上古传说无异。
“不愧为我的女儿,对我的话立刻就能心领神会!”他向她简单介绍了“上维世界”及与“此间世界”之联系,解释了作为纯“精神流”的“能量体”降临“此间世界”时,如何成为“此间世界”人类眼中的“上维之神”,“知梦堂实为我们三个余脉,我们三个分别象征‘因果链’上三个环节——过去、此刻和将来,分别掌管相匹配的能量开启宝石,这‘迷失’珍珠正是司掌‘过去’,但由于之前出了点纷争,它便暂时落在我手上——我并非它主人,我乃象征未来……如果我预料没错,你很快就能见到你师父!只不过,在通往回归‘上维世界’之门打开时,这个世界恐怕要遭受一场大劫难!”
“什么大劫难?!真的无法避免吗?!”秦归日焦急地问道,心里想着庄知蝶、陆桥、沈度、苏鹮、陈半秋他们,难道都要为之殉葬?!
“这并非我本意——”唐枫叹道,“没想到那家伙比我还狠!这颗珍珠开始凝结‘过去’,说明他也快到了!”他沉吟道。
“他——又是谁?”秦归日莫名惊恐。
“放心,‘他’不是你师傅,那家伙从不屑取此间化名,他一直以代号自居,他是‘魁’,自负天字一号。”
“‘魁’不该是你吗?你才是执掌未来的人!”她奇道,仍然觉得不真实,像是在“做梦”。
“错!没有‘过去’,便没有‘将来’。这是这个世界的铁律!虽然未必是我们那个世界的。司掌过去之人正是这‘魁’。”他的眉头紧锁,脸上浮现深深的忧虑,“此君行事偏激,只怕他不但会大开‘上维之门’,还会彻底打通两界。届时,‘上维世界’内能量体便会以天量‘梦魇兽’、‘梦魔’形式入侵整个人类的梦境,吞噬人类的‘元灵’作存留于此世的能量载体,等同于绝对掌控人类意识,毁灭人类。”
“你不也想打开通道吗?”秦归日疑惑道。
“我和他不同!我只想回去。虽然这也需要巨大的能量,牺牲一点生物体。我们都是能量体,借助此间肉身,才能在此长期生存,危机之时,也可暂居于那三枚宝石之中,但必须尽快返回‘上维世界’,否则能量溃散,将造成两个世界的动荡。千万年前,‘上维世界’曾经历过一场浩劫,我们集结成能量空间,试图突破限制,上升一个维度,没想到受到上一个维度的残酷打击,面临被压缩、跌落的噩梦;只能派我们三个先来到这个低维度地球,探一探可能躲避的退路,极端情况下,以后可以将此地作为殖民地反击。不过,此世肉身寿命有限,又需是趁其原神不稳固之时才能趁虚而入,只能不断转移来维持生存,直到返回。”
秦归日瞪大眼睛,现在完全不能用“天方夜谭”来形容了!“你们——这是要毁灭人类,灭了这个世界!”她嚷道。
“是有此可能,但我已尽力避免。所以,一会儿你师傅的那股能量出现时,我便会与他汇合,形成一股巨大能量体束,那时,‘魁’无法单独抗衡,只能被抽引过来,与我们融为一体,返回‘上维世界’。”
“师傅——他会以能量体的形式出现?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秦归日仍然难以置信。
“当然。我执掌着‘此间世界’‘因果链’上之‘未来’,我是‘先知’。可笑的是,那个‘魁’自认为他为‘因’,在此世可称老大,没想到此地将‘过去’看得无足轻重,却格外看重‘未来’,对能预知将来之事莫名崇拜,所以,我在人世中声望反而最高,被他们当作是‘上维之神’......”他苦笑道。
“那么,师父便执掌‘现在’啰?他在你们三个之中,又是何位置?”秦归日对于真实接触、相处过的“上维之人”,更多一点好奇和关切,而对眼前这个“父亲”,没有什么实感。
“他呀,用这个世界的话来形容,便是‘君子’。‘魁’觉得他窝囊,我却觉得他狡猾。添一个字作‘伪君子’,甚是妥当!”他扬起一侧眉毛以示不屑。
“你说我师父是伪君子?何以见得?!”秦归日不甘心最尊敬的师长被如此揣测,直接反问。
“他为人低调,却为达成目的在背后用尽手段,不是狡猾是什么?其实,他作为三个人居中位置,处于枢纽的关键所在,他才是此世‘因果链’中最重要的,可以倒果为因,扭转乾坤!却还要假装无能,通过暗中语言意志操控,实现目的,最终大家都感激他。你仔细想想,当初他为了让他女儿跟我儿子结合,拆散了你和唐关月,不是吗?”
“你儿子,唐关月……唐哥他,他是你儿子?!”秦归日大骇道,往事闪电般划过脑海,的确,唐关月是她中学同学,相熟后,也都是他过来找她,出入她家和知梦堂;虽然她也曾去过他家里几次,但都没见过他父亲——他说自己是单亲家庭,母亲早逝,父亲整日忙于工作,早出晚归,从不休假……如今想来,更蹊跷的是:家里连一张相片之类的都没有。原来如此。
唐枫只微微点点头,没有否认,却也没开口确认,他凝视着她的双眼,像在探寻和掂量什么。
秦归日的眼睛此时像极了正在成形的飓风风眼——变化万千,不解、疑惑、心痛、忧伤、懊悔……最后化为了愤怒!不过,她还是尽力压制这种情绪,颤声问:“唐哥他,知道吗?”
唐枫沉默了,他既没摇头也没点头,只是静静地望着女儿,准备承受她的怒火。这是他应得的,也是他必须承受的。
“天啊——造孽啊!”秦归日瞬间泪崩,嘶声喊道,她的心也跟着一起撕裂!她不再看他,决绝地转身,想要逃离。
唐枫没有阻拦,他仍旧在那绯红色盘腿坐下,扶起琴横卧于双膝之上,闭上眼,开始抚琴——一声裂帛,弦断了!他睁开眼,一挥手,可怜那把名琴突然坠地,粉身碎骨!他突地站起身,遥望残阳,长啸。一滴清泪如同宝珠滑落。当年,他抛下有身孕的李逢君,想求娶知梦堂老庄主之女庄伶铃,以谋得庄主之位——好同时掌控“现在”和“未来”,积蓄力量对抗“魁”,打开通道,返回“上维世界”。他思考做事,从来只以此为目的,不顾及此间人情世故,因为在“上维世界”,“能量体”没有情绪,是最为纯粹的“精神流”。所以无论他面对什么样的变故,他都处之泰然。痛苦、悲伤、忧愁、迷恋之类,更与他无缘。就连追求李逢君,也只是他用“莲花幻日”窥视“未来”时预知的对象,虽对她有所眷恋,感情的强度却远不及她对他那样强烈深刻。这也是最自然不过的:毕竟他们来自另一个世界。可是,刚才女儿如此悲恸欲绝地离开,他的心口初竟隐隐作痛。“一定是因为,她是我留存在此世唯一的血脉。”他喃喃自语道,“庄梦生,魁,你们也该把‘莲花幻日’还给我了吧!”
庄知蝶感觉自己在一条长长的隧道中穿行。这隧道黑逡逡一片,只有前方不远处似乎有一点亮光——与其说是亮光,不如说是烛火、萤火,因为它像是隔着毛玻璃的一支蜡烛,停留在夏夜溪流边草丛里的一只流萤,微不足道。尽管如此,他还是加快脚步,不断向它挺进。但蹊跷的是:他越是急着赶往,那微光越是远离,好像故意在和他躲猫猫。庄知蝶心里一沉:这种情况可不常见,难道自己灵魂出窍,元神分离?果真如此,这样耗费时间和心神,只会被困在这梦境里,幸亏自己早有防备,在吞药片之前在隐蔽处悄悄点燃了“引梦香”,还是早点脱身为妙!想到这里,他干脆停下脚步,摆开架势,想打开“梦道”,不料,那“梦道”只被拉开一个口子,竟再也无法撑开。“这是怎么回事?”他自语道,一个梦术师,无法打开梦道回归元神的原因只有两个可能:其一,梦术师本人实力不济施术超时,后果跟植物人一样——元神长久被困,可能流浪于梦境之间的罅隙;其二,就是被别的梦术更高的术师压制。可是,“引梦香”信号未断,知梦堂现存梦术师之间术法旗鼓相当,秦归日重病在身、不知所踪,姐姐庄星临久不施术,目前也下落不明,“电子虚拟化”的付殷离更是连生死都难料,会是谁有这么大能耐?若是父亲庄梦生还在世,倒有这可能。正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力量突然袭来,庄知蝶甚至来不及抵抗,就被吸了过去,他心想:完了!听天由命吧!闭上眼睛,任由它去……
等到他感觉到似乎脚踏实地,再次睁开双眼时,被眼前这片景象惊呆了——一轮明月当空,月光似水,倾泻到院子里那棵老桃树上下,繁花正炽,香气馥郁;松软的泥地上落英与枝叶叠影交错明灭……不错,这正是十年前的知梦堂老宅。庄知蝶毕竟是训练有素的梦术师,他立刻意识到这不是他的梦境,但这是谁的呢?他惊疑不已。
一只白鹭从花影内探出身子,扑棱着翅膀,对着庄知蝶张嘴鸣叫,似乎在示警。庄知蝶便停下脚步,在离老桃树数米处站定,向树背后的老宅处张望,只见老宅还像发生爆炸、被焚毁前一样,从老旧的花窗里透出昏暗的一星灯火。忽然,一个屋角外檐塌落,连带着下方的墙面也皲裂开来,一时烟尘四起。
正在庄知蝶不明所以时,一曲《鹧鸪飞》箫声悠悠传来,抑扬顿挫,优美中却见些许凄凉。但随着这箫声婉转之间,尘埃落定,屋檐自动重建,呈蜘蛛网状开裂的墙面也渐渐弥合如初,“这笛声——”他心中一动,“莫非是他?!”他不禁脱口而出。
“知蝶,好久不见!”一白衣青年出现在庄知蝶面前,手持一杆昆仑白玉箫,笑吟吟地望着庄知蝶。
虽然心里已经有了猜测,但看到他就这样站在眼前,尽管知道是在梦里,庄知蝶还是大吃一惊,“唐关月,你——你真的还活着?!”
“活着——吗?”唐关月茫然地叹了口气,“哼,我也不知道,这样算是活着还是不死不活。”他自嘲道。
“可是,这不可能!我,我亲眼见过你尸体!”庄知蝶骇然道,如果先前付殷离尚且只是以一纸“死亡证”证明生死,那么唐关月便是由西莲医院通知庄知蝶到太平间,亲眼看到了车祸后他支离破碎的尸体,直接见证了唐关月的死亡,据说是因为唐关月父亲失踪,无法联系到直系和旁系亲属,才找到庄知蝶去处理。
“经历了如此多风风雨雨,你还看不透吗?”唐关月直摇头。
“是啊!已经见识了这么多离奇事儿,再多一桩又如何!”庄知蝶挠挠后脑勺,苦笑道。
“离奇事儿?说来听听吧!我只记得此处待了很久很久,都不知今昔是何年。”他抬头望着满树的繁花,失落又迷惘。
“十年了!你——一直一个人待在这里吗?”庄知蝶不仅怆然。
“是啊!”他环视四周,眼神飘忽,“十年?!”他突然惊呼,在树下的大石块上坐下,“如果真是这样,那我岂非已成为‘植物人’?!”
“的确很可能。那你可知你的神壳在何处?”
“知道啊,不就在知梦堂里嘛!你看,这宅子虽破败不堪,但终归是我归处,我每时每刻都在修补……怪不得总不见你回来,是怕这宅子塌了吧!别怕,我会修好的!”唐关月喃喃道。
庄知蝶怔住了,他不知该说什么,眼前的唐关月,说话有些颠三倒四,怕是被困在梦境里已久,元神涣散,已经和从前神清气朗的他相去甚远,变得有点絮絮叨叨、唯唯诺诺,就连以前擅长的“造梦、圆梦术”都荒疏了不少,只能做些小修小补,哪有当年弹指间造出整片迥然梦域、为求不得之人在睡梦中圆了各种心愿的气势!
“来,知蝶,你很久没回来,屋里多少有点变化,你跟着我,可别迷路了!”唐关月站起身,握着玉箫掸掸身上的灰,拉起庄知蝶的手,要带他进屋,庄知蝶点点头跟随,眼睛盯着他手里的白玉箫心里却道:你这“催梦萧”也忒大材小用啦!
宅子内的确变化不少,如果说外观还勉强维持十年前的旧模样,内里简直是面目全非,昏暗的灯光下,东西随意摆放,横七竖八、凌乱不堪。唐关月尴尬地笑笑:“小心!既然一个人,也不讲究了……光维持外面那棵老桃树盛开状态和保持宅子外墙完整,就耗费我大部精力术法。里面,就只能如此了。当心楼梯!”他边避开狭窄楼梯上各种杂物,边指点庄知蝶,老旧的木梯在脚下咯吱作响。
“唐哥,保持桃花长开不败这种本应须臾变幻枯败之物,最为耗费元神,你又何苦——”庄知蝶不解地问。
“那是你秦姐最喜爱之景,我必定要全力维护,好让她一睁眼就看见啊!不会找不到回家的路……”他一边解释,一边推开一间房门,屋里明亮温暖的光线倾泻出来——竟是大白天的光景!
庄知蝶闻言还来不及反应,一看这间房间,更是大为震惊!他一眼便认出了这间屋子,正是秦归日拜师知梦堂老堂主时,时常借宿的房间!屋子里宽敞明亮,所有的物件均按原样陈设、一尘不染,窗子半开着,风把纱帘轻轻吹拂,而横亘于窗台下方对侧的桃花心木大床的水蓝色床褥上,躺着的竟然就是秦归日!只见她依稀十年前的模样,稚气未脱,双目似闭未闭,似睁未睁,露出一线亮晶晶的眼白,随时会醒来一样。
“风有点大了!”唐关月急忙上前关上窗子,拉开纱帘,窗外赫然出现满树盛开的桃花,庄知蝶心想:这却是原来没有的,原本这间屋子也能看到老桃树,但仅仅是一角,如今却被唐关月整个儿移到此处。“小秦,你看,今天桃花开得多旺!一会儿你醒了,我就陪你过去看花,吹曲子给你听,好不好?”
庄知蝶望望窗外明媚阳光下灿若云霞的桃花,又望望床上躺着的“秦归日”,忽然有点恍惚,有些毛骨悚然。他是梦术师,能看出来梦境里的人是不是元神本体,这个人的确是唐关月不假,可秦归日不是,她只是唐关月用“造梦、圆梦术”幻化出来的影子而已。也许是因为他的“神壳”昏迷已久,所以他的术法也随之弱化,只能勉强维持这个房间的景象,他知道秦归日喜欢灿烂日头下满树花开,故费尽心力保持。庄知蝶暗忖:难道他一直思念着秦姐?可他当初不是为了谋得知梦堂堂主之位,弃了她转投姐姐庄星临怀抱?庄知蝶当时就奇怪,这唐关月怎么会在遴选堂主之日出车祸,而且是在机场附近?莫非是由于父亲突然提出以“梦境寻宝”夺魁者登位的做法,出乎唐关月和庄星临意料,秦归日本就无心争位,正巧当日出走国外,唐关月才不顾一切要将其追回?
正在他思路百转千回之时,一声清脆的“当——”钟声敲响,他一抬头,才发现床头上方悬挂着一只老式挂钟,指针正停在半点上,无意间侧目一瞥,却见床上的秦归日身影愈淡,几乎快要消失!同时,窗外的光景也黯淡下来,桃花落英纷飞,眼看似要凋零。唐关月叹了口气,抬起白玉箫,吹奏。一曲《平沙落雁》悠悠传荡在整个房间内,悠扬流畅,间或似有雁鸣,顾盼回旋,又似在召唤什么……
乐曲行进中,“秦归日”又渐渐实化,屋内重又洒满阳光,将要凋零的桃花重回怒放之姿。庄知蝶不禁感叹:无论他那时如何负心,如今这样,也算是受到了惩罚!受了十年如此折磨,难怪昔日一高冷佳公子,也落得个神昏智疏的下场。庄知蝶又想起以前“冷血斩魇”、几个字就能把话聊死的付殷离,现在也成了一个滔滔不绝的话唠,他就不禁失笑。看来,长期昏迷不醒,可能造成脑缺氧,以至于元神也变了模样。
唐关月一曲吹罢,便在床沿上坐下,长长舒了口气,他伸出手抚摸着“秦归日”的手,道:“好险!才刚刚半个钟头!没事没事,我知道你累了,那就再好好睡一觉吧!等你睡醒了,再看桃花吧!”他小心翼翼地将她的手放入被子里,为她捱好被角,喃喃道。
“唐哥,这么多年来,你……你一直这么做吗?”庄知蝶忍不住问。
“是啊!小秦她总想着别人会如何,却总不顾惜她自己。我必须要好好照顾她……”
“可是,她不是真的——”
“她不是真的秦归日,你以为我不知道吗?还是你,连个影子也要来跟我抢?!”唐关月突然变脸,令庄知蝶猝不及防。
转眼间,庄知蝶发现自己已被逐出了老宅内部,回到了月夜中的老桃树下。
“唐关月如今变得这么神经质,他还是原来的他吗?”庄知蝶边摇头,边感叹。“不过,我既然能入他的梦,看来他并没对我设防。”他沉思着,以前他们之间的关系也是这样不远不近,不亲不疏,可能由于他是老堂主之子,年岁又小,唐关月对他比较照顾,施术上也合作过,彼此并不动用防御术。庄知蝶那时还未成年,对唐关月与秦归日、庄星临之间的情感纠葛都看在眼里,他小心掩藏自己对秦归日的憧憬,只在背后偷偷极力促成姐姐和唐关月,这是他的私心。在秦归日即将远赴异国的那个风雨交加之夜,他冲上去抱住秦归日,阻止了她恍惚中坠楼,泄露了自己的感情,可惜,她却丝毫没注意。至于唐关月是否知道,庄知蝶心里也没数,但他可以肯定姐姐绝不会向唐泄露。如今回想起来,唐关月看他的眼神似乎都别有深意,虽然他的话不多。
秦归日刚刚从自己的亲生父亲那里得知她与唐关月可能是兄妹,她几乎崩溃。悲愤交加之下,她抛下父亲,只想快点离开。她真的希望这一切只是一个梦,一个寻常人的梦。尽管她与唐关月之间关系单纯,但她对他的情愫,这么多年都没有减退,突然就成了禁忌,她难以接受。“好在——他已经不在了!”她叹道。
只是这个梦境太不寻常,她化作雨燕飞了许久,那西沉的日头还纹丝未动,底下的竹林也看不到尽头。能营造出如此宽广而稳定的梦域,印象中,只有师傅能做到;这个唐枫,她的父亲,实力果然非同一般!她累了,落在一根竹枝上稍作休息,觉得胸口一沉,低头一看,才看到那个水蓝色丝囊不知何时已挂于她胸前,她托起丝囊,松解袋口,里面滚出了那颗大珍珠——The Lost。
“如果,能回到从前,再见他一次就好了。”望着珍珠,秦归日喃喃道。
珍珠映着如血残阳,放射出妖异光芒,秦归日的目光不禁为之深深吸引、陷落……她忘了自己身居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