忙活了一个下午加一个晚上,支起油锅,炸了酥肉、藕段、蘑菇还有油条。
人在南方,依然保持着北方过节的习俗,好像是只有这样,才在没有年味儿的春节里,热火烹油,“滋滋拉拉”生出那么一丝丝的年味儿来。
留存在记忆深处关于过年的片段,一个是蒸包子,另一个是下油锅炸年货(我们那里叫下锅)。
“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馍篓”,年下的这个时间,人们都闲在下来了,按照多少年流传下来的俗语安排着自己的生活,萧瑟的冬日热闹起来了。
城里乡下,都忙忙叨叨,空气中弥散的包子味道,越来越浓了。
过年是不再吃实心馒头的,要有馅儿,现在想来,馅儿是不是美好生活的一个隐喻呢?生活要有料,生活要有馅。
最常包的两种馅儿,一种是豆包,一种是萝卜猪肉包。
有印象的是奶奶煮豆馅儿的场景,在昏暗的灶屋里,边上的大铁锅里放上一大锅泡好的红豆、掺上一大锅水。灶坑里填满干柴,干柴噼里啪啦燃烧,锅里嘟嘟沸腾,浓稠的水汽缭绕在屋子的上半层,仿佛仙境。我们便都在缭绕的水汽里了,奶奶站在锅旁,掀起锅盖,拿勺子在锅里搅啊搅啊,那豆子越来越烂,终于稀烂,奶奶再放一些捣好的红薯泥,继续搅啊搅啊,终于好了。
她舀起半勺子,喊我“双子,人哩?”
在外面玩的我听到喊声,穿过“云层”,那云汽跟着我忽闪着来到奶奶面前,我接过奶奶递过来的勺子,又猴子一般蹿到外面,一边吹一边就着勺子吃起来。“呀,真甜!”不放糖也甜。
“是我煮的好还是你妈煮的好?”奶奶问。
“奶奶煮的好。”我欢快地答道,反正吃谁做的就谁做的好呗。
在这个时候,我爹妈也在家里包包子了,包的当然是猪肉萝卜馅儿。他们分工合作,一个揉面剂子,揉好,压成圆面片,另一个包。爹自认为自己包的包子形状好看,不知不觉中做了这样的家庭分工——我妈揉面,我爹包。我爹做事仔细,包得就慢,往往是跟不上我妈揉面的速度,眼看揉好压好的面片片摆一案板了,我爹那边还在不紧不慢地包。我妈着急,便也上手包,只见她tingli哐啷把馅儿放在掌于右手的圆面片上,左手去包、捏褶子(我妈左用手)。她又喜欢多放馅儿,那包子包好之后,封口的地方就留了些馅儿渣。我爹便在旁边说:“你看你,包个包子也那么急三火四,过年,包好看点!”如是三番,我妈便躁了,手里包了一半的包子“啪”一下ban到案板上,瞪着眼睛发狠说:“你包哩好,你包!”说完,摔门而去。
如果此时我刚好也在灶屋,我爹接下来就会说,“你看你妈,弄哩不好还不让说,不好了改进嘛。‘只许州官放火, 不许百姓点灯。’”
剩下的活只好他自己干喽,我妈不知道去谁家串门去了。这样的一幕几乎年年都要上演,近几年爹再不说动了吧,家里家外大多是我妈一个人在忙活,也不知道我爹还记不记得被他说了N多年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呢?
过年除了要包包子,还要下锅。
那时候日子苦,平日里舍不得吃舍不得喝,过年可都要好好过。要炸许多的肉、藕、丸子,还有油条、鲤鱼。
炸好之后,放进一个大笸箩,满满当当的。
这个区域是肉,那个区域是藕,它们各自守着各自的地方,等着主人来吃。
这样要吃到元宵节后,有的年节天气冷,倒也能放十天半月的,有时候就放不住。包子外皮干裂,干裂不生霉还好,热透了照样吃。
就怕长霉,白白的成片的霉斑,着实吃不下去。
有一年春节,趁我妈不在家,我把长霉长毛的炸藕全部倒猪食槽里了,堆得高高的,像小山一样。被我妈看到了,好骂了一顿,“不会过日子,好好的藕你给扔了。”
难道他们看不见藕段之间丝丝连连的白白的毛?我妈说那是藕丝,好吧,藕丝不带那样长的。
前两天同个学习群里的一个妈妈说,她高三的儿子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回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拜年,这是第三年了,当她再次跟孩子确认今年要不要回去拜年的时候,孩子回她说“过年的都是俗人,都是给你们这些俗人准备的。”
我们会发现青春期的孩子喜欢标新立异,想要推陈出新,想要打破旧的秩序、建立新的秩序。过年在他们眼里就是旧秩序,尤其现在的孩子物质生活充裕,早不像我们那一代人盼着过年吃肉包子,过年得几毛几块的压岁钱,过年穿新衣裳。
这些他们早就有了,并且更多更优质。他们能做的,就是对抗你们这些“俗人”才过的节,我们拜年、我们寒暄、我们联络常年不来往的亲戚仿佛亲如一家一般……
在他们眼里这就是俗人俗事,既然是俗事,他们当然不愿意去做,逼也没用。回想起我们的青春期又何尝不是?只不过我们那个年代,对抗的力量有限,家长逼一逼,对抗无效,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做了。不喜欢春节贴对联,干嘛要遵循传统,浆糊弄得门上脏兮兮的,干嘛非得贴对联,最后还是贴了。大年初一的早上,穿上崭新的衣服,跟着一大群人去乡邻家里打躬作揖说上一句“新年好”。到了走亲戚的时候,不愿去,爹妈吼那一嗓子,赶紧挎着礼物,奔走在熟悉与不熟悉的亲戚家。不喜欢吃放许久的油锅菜,跟他们说不要炸那么多,放久了不健康,他们依然故我,最终我还是吃了。
不是不想打破旧秩序、建立新秩序,想打破的心跟现在的孩子是一样一样的,只是自己的力量太弱了,刚刚泛起一个火星子,就被唾沫星子喷灭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当家作主了,按说自己可以想怎么过年就怎么过年了,可为什么曾经自己极力想打破的传统,反而刻意地遵循了起来?
腊八煮上一锅腊八粥,二十三炕了火烧馍,二十七炸了酥肉、藕段和油条,今天该发面包包子了……
当然,三十的对联是一定要贴的,三十的饺子一定也要吃的。
这是为什么呢?我边炸油条边想。
想来想去,找不到原因。
只能臆测一二,大概真如那孩子所说,我们这些“俗人”,年轻的时候也曾想对抗一些陋俗、束缚,年纪越长,越俗了。俗在袅袅升起的烟火里,俗在一炊一饭里。
也可能是用固守传统在追忆童年的那些个经历,我们生命里永远无法忘记的最初的片段,我们也希望通过固守的方式提醒我们的孩子——“要过年了!”